第12章 此時此夜難為情

建章元年八月二十二,皇帝下旨,封羅茲世子艾尼瓦爾恩義伯,賜名思羽,尚嘉善公主為妻,擇日完婚。

嘉善公主因自幼長于大明宮,宮外未有府邸,皇帝特賜自己做親王時的府邸,為公主府。這天大的恩賜賞下來,有人說是皇帝心中虧欠德善公主,才在嘉善公主身上被償,有人說是因公主的母妃生前與郭太後交好,可無論別人說什麽,在嘉善看來皆無所謂了。

從接到聖旨的那一刻起,她就如墜冰窟,別人叫她做什麽,她便做什麽罷了。

宮中既知皇上如此看重公主,便也紛紛來賀。一時永信宮的門檻都要踩破了。

各宮嫔妃流水價送來各樣珍寶重器,太後那裏自然也不能少,到了下旨的第三日,太後便鳳駕親臨永信宮,送來衣料首飾,不計其數。

嘉善看着那堆得小山似的賀禮,不由想起姐姐出嫁時的冷清,一母同胞的姐妹,相隔不過半年,所受的待遇竟是天壤之別。

太後赤金嵌翡翠粒的護甲敲在淨瓷茶盞上,靜日中一聲輕響,一旁薛姑姑笑吟吟道:“太後這些只是小小心意,皇上的才是大宗兒!”

嘉善行禮笑道:“皇兄給的嫁妝,足夠從長信宮排到司馬門的了,看着皇兄的心意,嘉善只是想起姐姐遠嫁前,從她的嫁妝裏,挑出一份,說是留下往後出嫁時的賀禮,雖然不多,卻也是一份心意!”

說話之間,繡煙已經捧出一只填漆梅花式捧盒,幾件衣物之上,蓋着一方紅絲帕。

太後贊許嘆道:“德善也是個懂事的好孩子,若不是情勢所逼,哀家何以舍得她遠嫁?”

繡煙揭去絲帕,太後與薛姑姑同時看去,那面上的喜色卻漸漸轉作灰敗,良久,太後沉聲問道:“哀家記得當初德善的嫁妝,內務府各樣皆送了樣子來,皇帝也如數撥了銀子,怎麽就讓德善帶着這些東西去的羅茲麽?”

玉清今日亦是替颍王送賀禮來的,看了眼前情形,心下早已了然,唇角挑了一抹冷意笑道:“宮裏的奴才是如何伺候主子的,想必太後也是知道的!”

太後切齒笑道:“這起不知死活的奴才,平日裏拜高踩低也就罷了,德善公主的嫁妝,事關大梁體面,他們膽子倒真是不小!祖娥,你吩咐下去,将內務府總管李運忠發到慎刑司處置,其餘凡參與置辦德善公主嫁妝之人,交慎刑司審了,一并論處!”

薛姑姑領命去辦了,太後坐了一會兒,由玉清扶着,一徑出了永信宮。

永信宮蕊吐丹霞,垂柳飄風,那碧綠的枝條如一條條綠絲縧,搖搖難依。

太後拍拍玉清手背,笑道:“你到九月裏過了生日,也滿二十七歲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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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清有瞬間的感激,道:“太後竟能記得奴婢的生日,奴婢……”言猶未盡,先紅了眼圈。

太後笑道:“你才來的時候,才五六歲,你也是我看着長大的,我心裏頭,早已把你當作半個女兒了呢!”

玉清垂首道:“奴婢承太後厚愛,實在惶恐……”

太後啓唇笑道:“惶恐什麽?這都是你言語行事得體,是應得的!”

說話之間,薛姑姑已迎面走來,正要向太後回禀,太後一擡手道:“你辦事,我還有個不放心的?不過一群奴才,不值得我費那個耳力,咱們還是跟玉清多聊聊吧!”

玉清翩然下拜,道:“太後姑姑恕罪,奴婢亦想多聊一會兒,只是今日王爺應敬遠侯之約,到圍場狩獵去了,奴婢還要回府督促着準備晚膳,招待侯爺呢!”

太後笑指玉清向周姑姑道:“你看看,倒像個主持家務的女主人!罷了,我們兩個老太婆也不留你了,回去好生伺候王爺,到時候,哀家自有恩典給你!”

玉清面色微微一滞,平靜道:“奴婢告退!”

待得玉清走遠了,太後望着青籬上攀着的幾朵玫瑰花苞,淡淡道:“辦完嘉善的事,咱們也該替思淳忙活起來了!”

薛姑姑略有沉思,道:“太後難道想立玉清做嫡妃!”

太後深深望了玉清一眼,道:“這孩子終究不辜負哀家所望,将思淳的心攏得死死的。可是,若立她為嫡妃,哀家可擔不起朝臣們的責罵,說哀家叫一個官奴作親王嫡妃,苛待了庶子?”

薛姑姑點頭笑道:“王爺總是要有一位嫡妃的,只是有了玉清,再多的女子進了王府,也不過是陪襯罷了!”

太後微笑,道:“只有我們的人在他身邊,又這樣得寵,我才放心。”

西天上的半截殘陽,殷紅如血,如一大團朱墨洇在淡灰藍的天穹。

公主大婚那日,西京城內燈火通明,路旁伸出的紅紗燈籠,将樹葉都烤得焦了。嘉善公主被擡入一間屋子,隔了朦胧的紅蓋頭,看不清周圍之物,只覺得漫天匝地的紅,撲面而來,壓得她透不過氣來。

嘉善如槁木死灰,又惴惴忐忑,她盼了多少年的夜晚,竟然是這樣一個結局。她害怕驸馬的到來,又知道不可逃避,退無可退。

不知等了多久,只聞一串雜亂遲疑的腳步,是公主府裏的小黃門,扶着思羽毛進來了,嘉善的心跳一下子急了起來。

思羽傾斜着身子坐在嘉善身邊,隔着一拳之距,嘉善仍可以清晰地聞到濃烈地酒氣,面上一涼,蓋頭被人揭去,大紅流蘇在鳳冠的東珠上一扯,幸而沒有挂住,還是揭了下來。

那人滿面□,酡顏明目,既有羅茲人的野性,又有中原人的溫潤。繡煙端上交杯酒,是西域進貢的玫瑰清露的葡萄酒,嘉善狠了狠心,仰脖喝了下去,思羽才喝了許多烈酒,乍一咽下這甜如蜜水的酒,便如咽下的點心上撒了過多的糖霜,甜得發膩。

嘉善這裏猶自不知所措,只覺鸾榻沉沉一陷,思羽竟自顧自地睡去了。嘉善将褪至肩上的蓋頭掀到地上,積蓄了多日的郁結終于噴湧而出。

“繡煙,繡煙……”她厲聲叫道,繡煙忙奔了進來,一邊搖手一邊道:“公主千萬要沉住氣,今兒是大喜的日子,千萬不可叫旁人看了笑話!”

嘉善勉力咽下心頭的憤恨,瞪了一邊熟睡的思羽一眼,陰恻恻道:“給他脫了外頭大衣裳,給他蓋被睡下——只蓋條單被即可。”

繡煙微微一笑,道:“公主又不是了,秋氣漸涼,若凍壞了他,公主豈不要擔這個不賢的名兒!”

嘉善不語,忿忿走至旁邊碧紗櫥上,悶悶地坐着去了,繡煙這裏才将思羽的鶴氅脫了一半,只見眼前一團紅色閃過,定睛看時,竟是菊花妝緞縫制的一只荷包,上面疏疏地繡了幾朵玉蘭,繡工遠不及中原精致。

嘉善見繡煙從思羽身上拾起什麽東西看,不由好奇,走過去一瞧,又撇嘴道:“什麽好東西,這樣的繡品,在中原一時要一百件也有!”拿過來輕輕一捏,微覺有籁籁之聲,她畢竟年輕喜愛獵奇,打開荷包一看,一張折起的玉版宣掉了出來。

嘉善打開看時,是抄錄的一首宋詞: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欲寄彩箋兼尺素,山長水闊知何處!

繡煙笑道:“不想驸馬還是個風雅之人!”

“風雅?”嘉善臉上不屑與悲憫交錯,“你沒看見這字跡細致,是個女子的筆跡!”

繡煙又凝神一看,果然不錯,但事到如今,只得規勸道:“公主別惱,管她什麽樣的女子,娶了公主,縱有若水三千,他也只能娶這一瓢飲!”

嘉善向榻上頹然一坐,道:“早知如此,皇兄又何必點這鴛鴦譜!”

繡煙怕公主将所嫁非人之恨,怪罪到皇上身上,只得勸道:“貴妃娘娘不是同公主說了麽?是蔣大人在皇上面前提的這事!”

嘉善淡淡看了她一眼,似已木然,刺滿花繡的廣袖底下,十指卻深深地陷進肉裏。

思羽醒來的時候,已是日上三竿,他睜開惺忪的睡眼,看到一個纖瘦的身影坐在明窗前,一針一線地縫着什麽。草原的女子雖然閑時也會縫綴獸皮做衣裳,卻沒有中原女子的柔态。這樣的溫文爾雅,他只在母親身上看到過。

嘉善被榻上的微響驚動,淡淡地轉過臉來,道:“醒了?”

思羽“嗯”了一聲,他的中原話說得很好,但在羅茲,他只跟母親流利地說過,嘉善瞥了他一眼,拿過手中的一條素絨夾衣,輕輕放在思羽面前,仍是淡然的口氣:“三日後要回門,你穿上這個。”

思羽低頭一看,并不寬闊的衣襟上,繡了幾百只五彩鴛鴦,不禁驚詫道:“羅茲國中最好的繡娘,也沒有這樣的手工!”

這時繡煙正指揮着小丫頭們擺早膳,笑道:“大梁國中最好的繡娘,也不及我們公主的繡工!”

思羽昂首笑笑,母親是大梁皇室宗親,論起來公主到底是他的表妹,他原以為定是金尊玉貴的嬌女,卻不想竟有這等本事。

秋光潋滟,勝似三春,庭院中擺滿了各式珍品秋菊,微風過處,送來縷縷清苦的香氣,渺茫而悠遠。

嘉善卻并未看到思羽眼中的贊嘆之意,只悄悄扯了扯繡煙的衣襟,道:“那件事對他說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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