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似此星辰非昨夜

楊夔在兵部做了一個閑職,從六品的主事,每隔三兩日,他就會去城南的醉仙酒館買醉。幾日前有人約他去西京的玉真觀,拿出葉賢弟與他八拜為交時的扇子,告訴他,那個與他談笑間,橹灰飛煙滅的葉賢弟,竟然是當朝皇帝的親妹妹!

為什麽造化如此弄人?才子配佳人,不是天經地義的嗎?為什麽他十年寒窗苦讀,不及那個政變中抱頭鼠竄的世子?

青壺白盞,映着瓊漿如藥,苦澀難咽。楊夔卻要一路堅持下去,怯懦的兄長,兇悍的嫂嫂,他此生此世都不願再看他們一眼。

一雙細白的柔荑撫上他的肩頭,恍惚中,似是男裝的嘉善玉立于前。楊夔下意識地捉住,那人并不反抗,又把另一只手伸過去,握住他的手。

“小姐,這是在外頭!”雲錦悄聲提醒到,小姐去會昌寺上香,途經此處,本想買些蔣左相愛吃的杏仁酥帶回去,卻不料遇到了新科榜眼。

亦菡游目四顧,半日點頭道:“他必定是一個來此,醉成這樣,可怎麽回去?雲錦,快叫人擡他到咱們車上去。”

雲錦低聲反對道:“小姐可是一人出門的,帶上他,是否有所不便?”

亦菡蹙眉道:“難道把他扔這兒?他好歹是父親的門生,咱們把他帶到玉真觀去,大長公主會照顧他!”

楊夔在朦胧中,只覺身子輕飄飄的,只跟着嘉善走,嘉善溫柔的懷抱就在眼前,終于,一陣狂風吹燃了野火,他又聞到了嘉善身上那熟悉的香氣,沉沉如墜入湖底,不能自拔……

思羽因在羅茲學過騎射,皇帝欽封為羽林将,隸屬兵部。兩月來,他又消瘦了些,嘉善公主在他們新婚的第二日,與他談起瑪依努爾的事,他向來坦蕩無私,便對嘉善和盤托出。嘉善出乎他意料的平靜,從此,他們極為默契地一個睡在鸾榻上,一個睡在碧紗櫥上,平日裏除了繡煙,誰也不可入寝處伺候。

他本就是個逃亡之人,眼前能平平安安地生活在富貴鄉中,已是滿足,他娶嘉善亦是不得已,因此如今這般,倒也安寧平靜,只是兵部那幫文官有些難纏。

文官們皆是科舉出身,對他這個依仗身份,居于高位的人很是不屑。言語間的冷嘲熱諷,他亦聽得出,只是偌大的中原,也無人聽他傾訴。

嘉善曾在家書中托她長姐打聽瑪依努爾的消息,很多天了總不見回信。這日思羽回來的早,嘉善去羅老宜人家看戲,尚未回來。

思羽的冠上的湖珠掉了一顆,因是日日穿着的官服,他不敢大意,便向嘉善的紫檀嵌漢玉的妝臺上去尋。

抽開最底層的屜子時,裏面卻放着一封書信,嘉善的書信,他自是不會動的,但那雪箋的角落處有一枚極小的淡金色羅茲國秘印,引起了他的注意,思羽不由自主的打開雪箋,卻被信中所書震驚了。

信是德善公主親筆所寫,說他的瑪依努爾已在他逃亡後不久染疾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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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染疾?必定是瑪依努爾作為世子的貼身長随,遭到阿迪裏的嫉恨。

思羽的眼淚還是落了下來,瑪依努爾的死,定有蹊跷,可是他身在他鄉,已經無法為她報仇雪恨。嘉善一定是怕他知道了傷心,才悄悄将信收起來的。

思羽沒有告訴嘉善,他已經看到了信,只裝作不知,不再詢問德善是否有信來。

太後的生辰在初冬,今年的雪花飄得早,還未至小雪,那綿綿密密的雪珠子就從蒼穹緩緩地散落下來。

壽安宮的地炕火龍向來比其他宮室要早月餘,嘉善的公主府亦是随着宮中的普通殿閣一起通上火龍的。

太後今年的壽宴特別熱鬧,各宮嫔妃,王公诰命皆來道賀。壽安宮門口的紅氈鋪到了宣室殿,下了早朝,皇帝也來為太後祝壽。

嘉善公主下嫁,宮裏不只多了一位驸馬,蔣懿妃的妹妹又嫁給了楊夔,兩對新婚夫婦自然成了宮中的焦點。

思治即位之後,未有立後,便由曹貴妃率嫔妃們祝壽。席間笑語喧然,各人依次而坐,互相與鄰近的人聊天。

太後看着滿坐的兒孫,自是歡喜,待到衆人祝太後千歲時,太後舉杯笑道:“哀家只願明年做壽時,這壽宴上再添人丁!”

太後這一語既出,思羽嘉善各懷心事,默默低頭,曹貴妃伴君多年未有子嗣,也是暗暗心急,至于玉清與思淳,因近日薛姑姑時常暗示玉清,思淳自是一團喜氣,玉清卻只垂下兩彎秀眉,絞着腰間的衣帶。

楊夔自從娶了蔣左相的二小姐,愈加意氣風發,此時見冷了場,便舉杯走至案前笑道:“太後必然子孫滿堂,福澤深厚。”

一旁才擢為戶部主事的範承淵亦起身笑道:“太後大富大貴,乃天命所歸!”壽安宮的過道原本窄些,範承淵經過楊夔跟前時,不意撞到了他,楊夔向前一個趔趄,只聞“叮當”一響,一件物事掉在了他的腳邊。

旁人也罷了,楊夔向腳下一看,臉色蒼白,這不是嘉善曾經與他交換過的牛骨扇麽?他記得早已收在他舊時的竹箧之中,怎會在此時出現?然而心中尚存一絲僥幸,畢竟旁人也不知道這扇子的來歷。

忽而坐中一位诰命安人指着扇子道:“這把扇子,妾身似乎在公主的侍女,繡煙姑姑那裏見到過?”

這話甫出,嘉善與繡煙俱是一凜,一時間千百個念頭在腦子裏轉,卻不知要去抓哪一個。

繡煙想着若是自己擔承下來,不但救不了公主,反而中了他人圈套,嘉善想着楊夔是左相的乘龍快婿,她又是公主,事關大梁體面,并不是她一味不懼就行的。

楊夔覺得後背投來兩束灼灼地目光,似乎左相此時正在狠狠地瞪着他。

蔣左丞确實是在瞪着他。當初他偶然聞到楊夔身上沾有百濯香的氣味,兼之訊問過亦菡的侍女雲錦,才知女兒與他已行下了不才之事,無奈之下,倒也覺得招他為婿卻也是個兩全其美的法子,不想知人知面不知心,若果真與公主有私,連他蔣家一發都要受連累。

這時宴席中一聲輕咳夾着一絲嘲笑,是譚丞相悠悠地摩挲着手中的玉杯,笑道:“這可奇了,公主貼身侍女的東西,怎會在蔣大人女女婿的身上?”

他見女兒欲離席解釋,想要暗示勸阻,已是來不及了。然而不承想有一個聲音比亦菡更快,“這是公主的扇子不假,但兒臣随手拿去兵部,大約丢在了那裏,兒臣想,不是什麽值錢的東西,原來是被楊兄撿了去。”

楊夔一怔,立時恍然,道:“可不是嗎?不想撿了驸馬的東西,還是物歸原主!”

殿中頓時一片冷寂,比方才的氣氛還要冷上三分,曹貴妃忙笑道:“太後生辰,倒幫驸馬找到了失落之物,可不是大喜地兆頭麽!”

太後也釋然而笑,道:“可不是,可惜和妃卧病不能來,這孩子嫁來大梁,水土不服,身子一直不好,不然,倒可以叫你們兄妹見一面了。”

思羽笑道:“妹妹在宮中有太後和皇上疼他,兒臣自然也沒有不放心的!”

滿座皆歡,又熱熱鬧鬧地談笑起來。

楊夔卻吃不下,這範承淵分明是想要害他,只是不知是誰指使,範承淵也很是氣悶,這次的事出人意料,回去可怎麽向譚丞相交待?

思淳離座,為太後祝酒,郭太後對這個自幼喪母的庶子一向很好,便點手叫思淳坐在自己身邊。

思治見了,笑道:“兒子也在這兒,母後卻只召三弟在身邊,兒子好生羨慕啊!”

太後慈霭笑道:“你日日在宮中可以見着我,不似你三弟在宮外,就這會子功夫還要争!難道争不着還要同母後撒嬌不成?”

思淳粲然笑道:“陛下撒這樣的嬌,也是效老萊子戲彩娛親呢!”

太後贊許道:“恩,你們都是母後的好兒子,可是母後卻更疼你呢!皇上,今兒趁着哀家的好日子,就将颍王的封地再加二百裏吧!”

此話一出,座中賓客皆是一驚,皇帝的兄長恒王,封地也不過三百裏,颍王的雲州封地本就是千裏沃野,太後竟要再加封。

皇帝也有此顧慮,但母後當着前朝後宮的面發了話,他許也不是,不許也不是,思淳見此情景,拱手道:“母後,親王領地不宜過大,否則于社稷無益,還請母後收回成命!”

玉清正向太後的鳳紋粉彩碟裏,挾一塊萬壽菊花凍,聞聽此言,離座下拜道:“主子們在商議國家大事,奴婢不敢置喙,但奴婢擔保,王爺若前往封地,奴婢一定随行,替太後和皇上照顧好王爺。”

思淳與玉清十餘年來耳鬓厮磨,心有靈犀,剎時眉心間似有閃電劃過,立時誠懇道:“請太後應允,兒臣願前往封地!”

太後端起一盞茶,低眉只看那茶葉,溫然道:“這是什麽話?哀家怎麽舍得你走呢?”

皇帝亦附和道:“是啊,三弟,還是三弟再留在京城陪母後幾年吧!”

思淳堅持道:“母後與陛下對臣的愛護之意,臣豈能不知,只是大皇兄九歲就去了封地,兒臣若是再不離開京城,豈不要讓太後皇上因公廢私?”

嘉善坐在思淳下手,默默地喝着一碗酸筍雞皮湯,這時亦走出來道:“三哥對太後的一片孝心,對皇上的一片忠心,蒼天可鑒,還請太後皇上應允!”

思治颔首道:“好,那明日朕就下旨,送颍王去雲州封地,朕還會賜給颍王尚方寶劍,有三弟替朕看着雲州,朕很放心!”

嘉善看到太後的唇角邊,隐了一絲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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