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山長水闊知何處
從宮裏回來,才進屋,嘉善并沒有叫小丫頭換下大氅,回眸向思羽道:“梅花開得正好,咱們一道去踏雪賞梅吧!”
思羽不知嘉善因何來了興致,微醉的他想了一想,也就答應了。
公主府修葺之時,按着嘉善公主的吩咐,種上的滿園的梅花,進了臘月,一枝枝玉蕊若裁,檀深雪散,朵朵如染了胭脂一般,映着梅花上的雪,更顯精神。
二人默默地在園子的甬路上走着,嘉善低頭思索,終于開口問道:“你為什麽要幫我?”
思羽怔忡一刻,方知他是指壽宴之事,笑道:“楊夔今日必定是被人陷害,何苦叫公主也牽涉其中?”
嘉善道:“多謝你了!”
思羽凄然而笑,道:“是我該謝你才對,你替我打聽瑪依努爾的消息,又怕她的死訊令我傷心,才瞞住不告訴我!”
嘉善大驚,道:“原來你……”
思羽歉然道:“我不是有意要翻你的家書,只是無意中看到,你放心……”
嘉善搖手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沉思一回,擡眸道,“今兒這樣冷,你怎麽又把我給你做的鴛鴦繡襖脫了?”
思羽清和笑笑,道:“我是想,公主的襖兒,當初做的時候,未必是為我而作!”
嘉善面上有空茫的寂寥,半晌,低低道:“既然說是給你的,你就穿着就是了,何必想着當初?”
思羽軟軟的眼神,撫過滿園的紅梅,紅梅映着嘉善雪白的臉寵,嬌豔妩媚。
嘉善的頰上微燙,沒話找話道:“舅舅科舉中為國選了良材,太後為表嘉賞,特下诏令婉漪入宮。回頭我還要送她一件鴛鴦繡襖呢!”
馮婉漪是嘉善表舅的幼女,也是位才貌俱佳的閨閣小姐,果然,十日之後,馮婉漪入宮,封為昭嫔,居碧琳館。
這一年的嚴冬,嘉善和思羽就在這樣的平靜中度過了,前朝後宮的風起雲湧,似乎與他們毫無關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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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春的一日,嘉善從懷仁伯府一回來,就見思羽手裏執着一只紙鳶,細致地畫着。
思羽見嘉善進來了,笑道:“忽然想起先前在草原上,母妃為我紮紙鳶,在草地上趁着東風跑邊笑,咱們也紮一個,去流花溪放紙鳶如何?”
嘉善自從出嫁,也許久沒有出去玩了。以前在宮中時,總想着出宮,現在住在公主府裏,可随時出入,出去的次數反而比在宮裏時還少!
嘉善嫣然笑道:“好啊,咱們就去流花溪!”
流花溪在京郊之南,夾岸植着數百株桃花,芳草鮮美,粉蕊綻春,嘉善與思羽雖迎着微涼的東風,卻跑得滿頭是汗,嘉善一手扯着線,一邊看那淩霄而上的紙鳶,恰如一只飛燕,溪邊灘頭有許多鵝卵石,嘉善一個不小心,幾乎跌倒,思羽眼疾手快,從背後扶住她,嘉善只覺身後一暖,已經穩穩立住。
嘉善臉兒一紅,不知該說什麽好,那只紙鳶卻越飛越高,終于縮成了天際的一個黑點。
思羽沉穩道:“那紙鳶飛得遠了,剪了線散了去吧,當是散災了!”
嘉善有一瞬間的迷茫,黯然道:“可惜你紮得這樣好,散了去,可再得不着這樣精致的了!”
思羽淡然笑道:“這個又值什麽,你要喜歡,往後你要多少,我給你紮多少!”
嘉善一喜,道:“真的?”
思羽眉宇間如清風朗月,笑道:“當然是真的!”
天色向晚,流花溪岸上崎岖不平,思羽自然地握了嘉善的手,悠然而行。
回了府,下了車,只見繡煙惶急地一路跑過來,上氣不接下氣道:“公主不好了,宮裏的和妃娘娘小産了!”
嘉善與思羽面面相觑,嫔妃小産,公主命婦不過事後去瞧瞧,便是有心了,可是和妃是思羽的異母妹妹,雖然思羽自幼便與這位嫡出的妹妹和不來,可畢竟是他在大梁的唯一親人。
嘉善搖了搖思羽毛的衣襟,道:“幸好車馬也是現成的,咱們還是立刻入宮看看去吧!”
關睢宮的玉階底下,思治正在焦急地徘徊,遠遠地看到嘉善與思羽的油壁輕車來了,不由長長地透了一口氣。
二人下了車,嘉善先問皇兄道:“和妃娘娘怎麽樣了?太醫怎麽說的!”
思治嘆息道:“太醫說和妃是寒涼體質,大概有了孕自己也不知道,多吃了些生冷之物,以致滑胎!”
嘉善也是長嘆,思羽卻暗暗奇怪,熱娜自幼最是不畏寒冷的,草原上大雪封路的時候,她穿着單日薄的衣衫,就去騎馬射箭,從外頭進了帳篷,手還是暖烘烘的,又怎會成了寒涼體質,當下也不便多言,便俯身行禮道:“皇上,臣有個不情之請,不知皇上可否應允?”
思治嘆道:“這是在後宮,都是一家人,但說無妨?”
思治斟酌道:“臣與娘娘到中原多日,始終未能見上一面,如今娘娘遭此不幸,臣想去見娘娘一面,撫慰于她,興許娘娘能好得快些!”
嘉善忙說:“是啊,驸馬與娘娘到底是親生兄妹,說不定娘娘一見兄長,複原得好,很快便可再為皇兄誕育子嗣!”
思治一沉吟,道:“也罷,就依你所說,好生去寬慰寬慰和妃!”
關睢宮的內殿裏,飄浮着濃烈的藥氣,青鸾榻擱着風爐,銀吊子裏正咕嘟咕嘟煎着湯藥。和妃身上蓋着一幅淡妃如意紋的薄被,烏油油的青絲拖在繡枕上,兩眼直愣愣地盯着帳子上的祥雲紋。
思羽由侍女哈蒂蔓引着走了進去,哈蒂蔓是和妃從羅茲帶來的陪嫁侍女,思羽看她時,卻覺得面生,因問道:“怎麽是你貼身照顧熱娜的麽?熱比安呢?”
哈蒂曼看了思羽一眼,嘴裏呀呀兩聲,又打手勢,思羽這才明白,原來是個啞女,哈蒂曼又咿咿呀呀幾聲,和妃應了一聲,轉身看時,和妃漠然的臉上立時充滿了仇恨與不屑,思羽則不由後退一步,禁不住叫道:“瑪依努爾!”
瑪依努爾的唇角浮上凄涼的微笑,哀痛難抑道:“虧你還認得我?你竟然還記得瑪依努爾?”
思羽喉頭一澀,問道:“你怎麽會在這裏?”
瑪依努爾媚眼中有玩世不恭的意味,道:“那自然要問問你的好妹妹熱娜做了什麽事?”
思羽奇道:“熱娜?她怎麽啦?”
瑪依努爾冷笑道:“她與王帳的侍衛私通,珠胎暗結,但和親在即,眼看紙裏包不住火了,阿迪裏怕大梁興師問罪,動搖他本來就不穩的汗位,故而行了這偷梁換柱的計策,把我當作陵順翁主嫁了過來!”
思羽怒道:“阿迪裏怎麽可以如此不講信義?你為什麽要答應她?”
瑪依努爾道:“我的父母家人都在羅茲,怎麽敢不從他?可是我還是慶幸嫁過來了,不然,又怎麽會知道當年的艾尼瓦爾已經娶了大梁的公主,貴為驸馬呢……”
思羽沉痛道:“是我對阿迪裏沒有足夠警惕,以致連累了母妃,連累了你……可是我與嘉善公主……并沒有……”
瑪依努爾是個聰慧之人,她自幼伺候思羽,對他的一言一行極為了解,眼見思羽的神情,猶疑道:“真的嗎?那公主怎會隐而不發?艾尼瓦爾,你在騙我?”
思羽忙分辯道:“是真的!瑪依努爾,公主是個善良的女子,她知道我們的事,還主動寫信向德善公主打聽你的下落,可羅茲人都說你死了!”
瑪依努爾姜苦道:“瑪依努爾當然要死,假翁主才會變成真翁主——可是艾尼瓦爾,你難道對那位公主真的沒有一點點動心麽?咱們從小一起長大,你的眼睛騙不了我!”
思羽長籲道:“瑪依努爾,我是什麽人,你自然最清楚,只要你願意,我可以想辦法帶你走!”
瑪依努爾惶惑地看着他,問道:“帶我走?你不但要舍棄握在手中的榮華,還要冒着比當初逃出羅茲更大的兇險,你真的願意?”
思羽平靜道:“只要你願意,當初我答應過你,要給你平安喜樂,雖然後來忽生變故,但我現在願意仍願為了諾言付出一切!”
瑪依努爾點頭道:“你果然比你的王兄講信義多了!”她的胸中充滿了感動,禁不住低頭拭淚,垂首間卻看到思羽的大氅裏露出一段衣緣,精工繡滿了五彩鴛鴦。西京是倒春寒,嘉善與思羽又是半夜入宮,因在裏面套上了夾襖,瑪依努爾雖入宮不長,卻也知道嘉善公主的繡工,國中鮮有人可比,貴妃娘娘曾經向她展示過公主送她的一只香袋,的确精巧絕倫。
瑪依努爾幽幽低首一笑,問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大明宮牢得如鐵桶一般,你怎麽帶我走?”
思羽堅定道:“精誠所至,我們總可以找到辦法,若是嘉善願意給我們出城的令牌,走出西京,就是自由天地了!”
瑪依努爾忿忿道:“公主!公主!向她要令牌,不是與虎謀皮嗎?”
思羽解釋道:“瑪依努爾,你不了解嘉善,她是個好人!”思羽看到瑪依努爾嘴角的不屑,遂說道,“好了,我們不說這些,你好好調養,等你養好了身子,我就帶你走!”
瑪依努爾眉心中浮過一層詭異的笑容,輕輕道:“好吧,一言為定!依着羅茲的規矩,将你的夾襖脫下來,留在我這裏,作為信物!”
思羽遲疑道:“這……還是換一件吧,我把大氅給你!”
瑪依努爾笑道:“不會是因為這是她給你的,你舍不得吧!你放心,等咱們一起離開這兒,我就把夾襖還給你!”
思羽想了想,橫豎夾襖他是一定要帶走的,如今先放在瑪依努爾這裏也沒什麽,便點點頭,道:“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