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江間波浪兼天湧

時間又在艱難的等待中過去了,三更初刻的時候,何良領着人回來了,捧着一只金漆連環小茶盤,盤子上拿櫻紅絲帕蓋着,何良有臉上不見喜怒,進殿跪禀道:“這是從昭嫔的寝殿裏搜出來的。”

皇帝揭起絲帕,一見盤中之物,臉上遽然變色,恨聲道:“宣昭嫔!”

嘉善不明所以,只見昭嫔被兩個身材魁梧的嬷嬷押着進來了,一見皇帝,便即頹然跪倒,道:“皇上明察,臣妾委實冤枉!”

皇帝的眼角滲出一絲冷冷的笑意,道:“偶人的事先不算,這個你又怎麽說?”

嘉善一見皇帝舉起的物事,心已是冷了大半截,昭嫔見了,哭聲更哀,道:“皇上怒罪,臣妾确不知情!”

思治漠然道:“不知情?一件事你不知情,兩件事你全不知情麽?碧琳館可是你的寝宮,出了這樣大的事,你一句‘不知情’就能搪塞過去?”

嘉善長長一嘆,心道事已至此,再想轉圜怕是難了。

昭嫔哀哀而泣,思治的言語中亦有幾分痛惜,“宮中規矩,妃位以上才可用貓眼兒,你才進宮,尚在嫔位,縱使娘家有此物,也是不得帶進宮裏來的,難道馮大人任職禮部,竟不知這個規矩麽?”

嘉善心頭仿佛被什麽重生棰擊,駭然想,婉漪若是獲罪,舅舅勢必要受連累,忙跪下求情道:“皇上……”

昭嫔比嘉善更急,膝行皇帝腳下,扯着思治的明黃袍緣,哭求道:“皇上,這貓眼兒的臣妾尚不知情,怎會與父親有關?皇上若要治臣妾的罪就治吧,千萬不要牽連了父親!”

皇帝巋然不動,道:“你如今知道,你在宮裏的一言一行,都會與母家榮辱相連了?早知如此,何必要做糊塗事?”

皇帝憤恨地将貓眼一擲,摔至地下,那貓眼滾了幾滾,停在了金絲楠木小幾底下。嘉善過去拾起,凝神一瞧,手一松,那貓眼兒倏然落地,她幾乎立時就要奔過去,向皇帝解釋婉漪的冤情,卻終于死死地咬了嘴唇,忍住了。

思治雙目一阖,道:“朕也乏了,将昭嫔看守起來,明日再商議此事!”

嘉善與思羽回至公主府時,天已蒙蒙透亮,繡煙迎上來,見了思羽,不禁訝然,卻只含笑道:“公主驸馬回來了,我去吩咐做點宵夜來。”

嘉善一揚手,打在繡煙臉上,思羽從未見過嘉善如此火氣,不解道:“公主……”

繡煙從小沒聽嘉善說過一句重話,當下也懵了,撫着半邊火辣辣的臉,氣苦道:“奴婢做錯了什麽事?惹得公主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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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善平靜無波,道:“碧琳館的事,是你做的吧!”

聽得碧琳館,繡煙便知東窗事發,面色一凜,道:“不錯,是奴婢做的,可她父親當年用計,讓戶部的下屬官員做了他的替罪羊,他自己保住了命,如今是青雲直上了,又有多少無辜之人做了他的墊腳石,枉死他鄉,家父不就是這樣殒命的麽?”

嘉善點頭道:“怪不得翡翠誣陷婉漪呢,我才想起來,她跟你一樣,父親原先也在戶部!”

繡煙有些許的茫然,冷笑道:“奴婢并示跟翡翠有什麽勾通之處,她做她的,我做我的。”

嘉善道:“這麽說偶人巫蠱的事與你無關了?”

繡煙的杏眼撲閃一下,醒悟道:“巫蠱?翡翠可比奴婢爽利多了!也難怪,當年奴婢只是全家流放,不似她的父親,直接判了斬立決!”

思羽在一旁也已聽得□不離十,這時忍不住問道:“公主又怎麽知道那貓眼是繡煙所放?”

嘉善眸中掠過一抹亮色,道:“那只貓眼不是尋常貓眼,而是交趾國進貢的金綠貓眼兒,金綠貓眼是貓眼兒中的極品,以淺黃為多,深黃褐則貴重些,最貴重的是蜜黃□眼兒,宮中的蜜黃□眼兒本就不多,皇上下旨賜婚時,給了我兩顆,所以我看到那蜜黃色,便知是繡煙所為了!”

思羽這才明白,為何嘉善沒有立刻對皇上說出她的疑惑,繡煙與她情同姐妹,與婉漪實在難分輕重,況且就算嘉善說這貓眼兒出自公主府,也無法改變昭嫔私用貓眼兒的罪過。

思羽輕輕唏噓,道:“這可如何是好?這事又與巫蠱之事糾纏在一起,千絲萬縷,扯不斷,理還亂!”

嘉善不聽這話還好,聽得這話,憤然向思羽道:“如何是好?這糾纏不清的無頭官司不就是起于你那位瑪依努爾身上麽?你以為你就那麽容易被捕快抓住,自然是她向皇兄告訴的密,還有巫蠱的事,雖然有翡翠陷害,可是若沒有她的裏應外合,婉漪又怎能牽涉在這裏頭!”

思羽道:“她恨我是理所應當的,但她與婉漪無冤無仇……”

嘉善冷哼一聲,道:“無冤無仇?嫔妃相争需要理由麽?何況她當着我的面,讓婉漪有冤無處訴,這是多麽痛快淋漓的報複啊!”

思羽雙手深深按着額角,讷讷道:“瑪依努爾,她原本不是這樣的,怎麽會這樣?”

嘉善輕輕拿下思羽的手,搖頭道:“這樣一來,你的官位,怕是保不住了!”

思羽率性一笑,道:“人在仕途,身不由己,何必是在乎這些蝸角微名呢?咱們在一起,不問世事,倒比做官更自在些!”

嘉善亦笑道:“以後不管有什麽事,至少我們還在一起,宮裏的風浪,我們還是少沾惹為好!”

庭院中一片早凋的綠葉落下,摩挲着青磚地,簌簌有聲,在這清冷的夜色下,至少還有一個可以相互寬慰的人。

三日後,皇帝下旨,昭嫔降位為常在,禁足碧琳館,禮部侍郎馮道宗為着女兒的事,向皇帝告老還鄉,他所上的立懿妃蔣氏為後的折子,也就被擱置起來。

這一年的初秋,思治下旨,立貴妃曹氏為後,九月二十,行冊後大典。

嘉善看着窗外的秋山如妝,層林盡染,幽幽地笑了,各得其所,宮中生存的人,都要踏着別人的累累白骨,才能活下去。

思羽拿過一件雀金裘的大氅,給嘉善披上,嘉善回眸一笑,道:“快入冬了,當初修葺公主府的時候,工匠們叫我在後園選一處攏上地炕火龍,我那時心煩意亂,并未放在心上,便叫他們随意處置,如今想來,倒真有些後悔,這後園中有一處館閣,叫快綠軒,松柏蔭地,經冬不凋,秋冬時在裏面煮酒品茗,別有一番情趣的。”

思羽清淺笑道:“那我們去後園看看,這些匠人們不知選了什麽地方通的火龍?”

嘉善随着思羽,沿着甬路,走進後園,還未至其深處,便見快綠軒旁邊的綠草長得格外茂密,嘉善欣喜道:“難道他們竟與我想到一處去了!”

思羽笑道:“沒有公主的吩咐,他們怎敢輕動?是匠作大匠問了我的意思,我選了快綠軒。”

嘉善眸子一亮,似夏夜的閃電掠過曠野,驚喜道:“思羽……”

思羽微笑,道:“夫妻同心,天之道也!”嘉善只覺思羽的懷抱柔柔軟軟地擁過來,比快綠軒的火龍還要溫存灼熱。

宮裏連番出了幾件大事,壽安宮郭太後的打算趁皇帝生辰萬壽節時,沖一沖喜,去去晦氣。

思治即位之後,崇尚節儉,然而母後的意思,不好違逆,也就诏令吏部去辦了。既然要沖喜,便要合家團聚,颍王思淳是一定要進京的,皇帝為表手足情深,打算也允偏居封地的恒王回京。萬壽節前,恒王遣人來報,他足疾未愈,不宜進京,皇帝與太後心知肚明,也就不再勉強。恒王的母親成妃當年與郭皇後不睦,甚至設計陷害,自思治被立為太子之後,恒王去了封地,已是多年不進京了。

嘉善無心理會這些事,只忙着為皇兄準備壽壽禮,又備了許多禮物,預備送給思淳和玉清。

萬壽節那日,宮中處處張燈結彩,細樂聲喧,宣室殿太後居中,帝後分立太後兩側,思淳與嘉善則在帝後下手,然後是衆位嫔妃依次而坐,嫔妃最末位的,是皇長子的生母高常在,還有嘉善的表妹馮常在。嫔妃與大臣隔了一道珠簾,嘉善遙遙地望見已是兵部員外郎的楊夔和他的夫人蔣亦菡,經年不見,只覺人遙遠,心亦遙遠。

太後拈起一塊玫瑰蟹粉糕,嘗一嘗笑道:“到底是玉清做的味道正,你跟着淳兒走了之後,哀家可是好些日子沒吃到你的玫瑰蟹粉糕了。”

玉清笑道:“太後喜歡,奴婢多給太後做一些。”

太後搖手道:“你們一路勞頓,我再使喚你做這些,有人要心疼的了!”

玉清臉兒一紅,思淳卻朗聲笑道:“太後喜歡玉清做的點心,是她的造化,多孝敬太後些也是應當的!”

郭太後今日興致極好,便當衆揶揄道:“玉清又不是我的女兒,你說‘孝敬’,豈不是謬了?”

思淳毫不在意,笑道:“母後若要兒臣不謬,便叫玉清做女兒不好麽?”

太後搖頭笑道:“不好,如嘉善這樣,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往年在宮中時,跟哀家多親近,只一招了驸馬,幾個月也不入宮來一趟。”

嘉善正拔拉着一塊松鑲卷,聞聽太後說到了自己身上,因笑道:“太後只管打趣我們吧!能取笑取笑我們給太後添些樂子,也是我們的孝敬了!”

太後輕嘆一聲道:“今兒人齊全,咱們一家子說說笑笑的,哀家自是歡喜,回頭你們都散了,倒顯得分外得冷清!”

嘉善笑道:“太後怪兒臣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不來陪太後說笑,如今就該想想法子,把人都攏到咱們家來才好啊,三哥是太後心疼的小兒子,自然要先為太後攏個人來才好!”

太後重重颔首,笑道:“還是璎珞知道哀家的心願,索性今兒我們喜上加喜,哀家作主……”

“太後,”玉清忽然起坐離席,翩然下拜道:“玉清本是壽安宮裏的人,若太後願意,奴婢願重回壽安宮,陪伴太後。”

此語一出,四座皆驚,太後雖然一直未明言,但衆人皆知玉清在颍王身邊的地位,嫁為側室是早晚的事,如今太後親自做主,正是風光無限的好事,只怕有太後的寵愛,将來連嫡妃都要讓她三分,不想玉清卻堅辭太後之意,別說旁人,思淳亦是如墜五裏霧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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