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生不同寝死同穴

何良垂首侍立殿下,一聲不吭,皇上自拆開那封信,臉色一直像塊冰雕。

隐隐有輕快的腳步,何良耳朵尖,已聽出是太後的聲音,忙低身跪下,預備着行大禮。

皇帝瞟一眼何良,又看向殿外,只見列松如翠的中庭間,穩步走來了母後和薛姑姑。他忙走下九龍椅,立于門內向母後行禮。

太後一擡手免了。踏進來坐下,神情一絲不亂,問道:“怎麽了?”

思治與母後心有靈犀,聽了郭太後的問話,默默向龍案上拿了那封信,遞給郭太後。

郭太後執信看了一遍,那唇角妥貼的笑意漸漸冷卻,終致凝成了寒冰。

太後陰沉道:“思羽竟向颍王示好?”

思治冷然道:“他雖然做了驸馬,但并非科舉出身,在朝中多受譏諷,想尋找倚靠而去雲州,也是可能的。朕還不想動他們,畢竟牽涉太大。”

刺客身上的密信,是刺得了嘉善公主驸馬向颍王私下尋求庇護的消息,報予恒王的。

太後颔首道:“他若與思淳聯起手來,恒王與我們一向不睦,那麽你的皇位……”

思治輕笑道:“朕如今已有了防範,諒他們也掀不起什麽大浪!”

太後贊許道:“母後相信你,必能立于不敗之地,咱們娘兒倆這麽多大風大浪都過來了,還有什麽挺不過去的?”

衆芳搖落,紫消紅斷,嘉善緩緩斟了兩杯清茶,端給思淳和思羽。

思淳嘆息道:“已經三天了,太後不說句明白話,我進宮去求皇兄,誰知皇兄竟不見我?為今之計,只有求你們相助,與我一同去求見太後。”

嘉善支頤道:“實不相瞞,我與思羽也見過太後,可一提玉清的事,太後便閃爍其辭,把話混過去了,我們也不好開口了。”

思淳眉心跳動着一團火焰,憤激道:“太後越是這種态度,我就越不放心,這幾天我仔細回憶那天的事,越想越奇怪,太後對玉清變得也太快了些,這裏頭定有咱們不知道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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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羽問道:“我也這麽想,玉清原是太後宮裏的人,不知那天那個刺客引出了什麽秘事,才致玉清獲罪的,一定不是為了糕點的事。”

嘉善咬一咬唇,道:“罷了,我想辦法去看看玉清!”

一見嘉善的堅定神情,思羽忐忑道:“你是說……瞞着太後……”

嘉善深深點頭,思淳忽地站起,感激道:“這……這要叫你冒險了,不管此事成與不成,我将會上書皇兄,将親王之位,雲州之地讓出,玉清若平安出來,我便與她逍遙江湖,她若是……”

嘉善忙止了思淳的話,勸道:“還不到最壞的時候,你先別想這些。”

一時思淳走了,思羽問嘉善道:“你求颍王收留我了?”

嘉善垂下眼眸,道:“我不過給皇兄寫了一封信,求他在雲州給你謀個職位,你在朝中受那些人的譏諷,我于心何忍?”

思羽焦慮道:“可公主皇子私交過密,會在皇帝眼裏落下嫌疑。”

嘉善唏噓道:“信都寫了,往後小心着就是了,我先去準備準備,想辦法見玉清一面。”

壽安宮的西角門,一向是由小宮女茗香看守的,茗香不過十三四歲,前年才入宮的,她父親在京郊種了大片的菜園子,只因年成不好繳不上貢,險些被官府抓去,還是嘉善偶然知道了,幫她父親脫罪。

這時嘉善依着先時商定的敲了三下門,茗香瞧了瞧四下無人,輕輕開門,對嘉善笑道:“公主快進來。”

嘉善對壽安宮的後園極熟悉的,白日裏幾乎無人,這時一邊注意着周圍情形,一邊問茗香:“看守得很嚴麽?”

茗香狡黠道:“起初嚴些,這幾日好些了,我給公主備了衣裳,你只作是送茶的宮人就是了!”

嘉善跟着茗香,到她屋裏換了宮女的服色,走到看守玉清的屋前一看,幾位嬷嬷正聚在一處打葉子牌,茗香去跟其中一位嬷嬷打了個招呼,就說小廚房送茶水來了,太後因怕玉清尋短見,連一杯水,一口吃食也要從小廚房裏送來。

那嬷嬷正打得起勁,無心理會,揚揚手就叫茗香領人進去了。

嘉善一推門,見玉清正支頤坐在案前,也不理會來的人是誰。

茗香打個手勢,先去外面等着了,嘉善走了玉清面前,默默地坐了下來。

玉清一擡眸,才認出是嘉善,又驚又喜道:“公主……”忽而掩了口,又低聲道,“是王爺拜托你來的?”

嘉善點點頭,道:“到底有什麽隐情,太後為何忽然對你态度大變?”

玉清淡淡一笑,道:“這兩日我想了許多,若今日你來,我再不說,只怕就再也沒機會說了。”

說着,便把當初成妃欲害郭皇後,皇後移禍江東,反而除去頤妃這事說了,嘉善聽得心驚肉跳,只問道:“那麽這些年你跟着颍王,都沒有告訴他這件事?”

玉清道:“王爺生性良善,若告訴了她,反而會為他招禍,那時我年紀尚小,無意間聽到這些秘事,心慌不已,急于逃走的時候,不想手裏的玉簫碰在門上,碎作了兩半,我想太後和薛姑姑一定追出來,揀到了玉簫的碎片,那碧玉是上好的藍田翠玉所作,兩截簫拿在我的手裏,路過昆明湖時,慌亂中又失落了一截——你就明白,為什麽太後看到從昆明湖底撈起的那一段玉簫,會急于把我抓起來了吧,那半截玉簫上,有我父親的名字。”

嘉善郁然道:“那麽太後準備把你怎麽樣?”

玉清雲淡風清道:“我并不畏懼太後會把我怎麽樣,我擔心的是王爺,他雖然什麽都不知道,但太後生性多疑,必然不會容他!”

嘉善泫然,道:“你若有個三長兩短,我恐怕皇兄他……”

玉清轉臉,握住嘉善雙手,道:“所以請公主多勸勸他……”

嘉善看着玉清絕然的眼神,裏面有無所畏懼的清澈,想到她與思淳竟會是這樣的結局,不禁氣血翻湧,小腹一陣疼痛,她擔心再在這裏久耽下去,恐生不測,忙辭別了玉清,出了壽安宮。

嘉善惦記着思羽,并未在宮中久待,又坐着翠幄車回了公主府。還未入府,便覺氣氛不對,一進儀門,只見一片狼藉,撕碎的錦緞,碎裂的瓷片,到處都是,嘉善大駭,又聞一陣嗚嗚咽咽,繡煙遠遠跑過來,哭道:“公主,宮裏來人把驸馬抓走了!”

嘉善眼前一黑,險些跌倒,急切問道:“為什麽?”

繡煙哭道:“我也不知道,方才找了幾個仆從去打聽,好像說颍王給陛下上了道折子,要将所有的封地給驸馬。”

嘉善頓足道:“三哥是關心則亂,這樣逆龍鱗的事,怎麽可以直接對皇上說呢?這不是明白告訴皇上公主與皇子私交過密嗎?”嘉善身子一晃,腹中如抽筋似的痛,漸漸地繡煙的臉越來越模糊,就什麽也不知道了。

壽安宮的殿中冷森森的,橘紅的燭火在紫銅鎏金燈上跳躍着,些微的溫暖,卻令人更覺得冷。

玉清跪在黑瑩瑩的金磚地上,太後終于肯召她來,将十幾年的新仇舊怨,清算幹淨了。

太後按了按霜染的鬓角,陰沉的氣息如這殿中的晦黯的光,“你入宮十幾年了,我一直把你當作女兒一般,哀家舍不得你死,可是,我更不讓颍王為着他的母親與我的兒子作對!”

玉清淺淺一福,笑道:“我等這一天,等了十幾年了,太後屢次想要為奴婢賜婚,奴婢不允,就是怕連累王爺,如今王爺并不知情,奴婢願死在太後面前,只求太後不要為難王爺!”

太後抿了抿唇,道:“你以為我殺了你,颍王就不會與我結仇麽?罷了,我給你兩條路,一是留在我身邊,永遠不見他,二是,我可以叫你們見一面,可是見面之前,你得把這個喝了!”

玉清看一眼沉香大案上,擱着一碗紅豔豔的東西,如殘陽,如鮮血,院子裏一團嘈雜,是思淳硬闖到壽安宮來了,院裏的內官宮人們,七手八腳地阻攔他,卻怎麽也攔不住。

太後的唇角露出一絲微弱笑意,“其實哀家好生羨慕你呀!如果你來世,我寧可不要這金屋銀瓦,錦衣玉食,只願得這樣的一個人!”

玉清毅然端過青花碗,深閉雙目,喝下了湯藥。

思淳沒想到太後這麽容易就答應他見玉清了,早知如此,他就不該那樣怯懦,就如今日一樣,值守的宮人不讓他進去,他就硬闖。

壽安宮的偏殿雖不軒敞,卻也極雅致,屋裏的黃花梨案上擱着一只定窯白瓷美人觚,裏面插着幾朵紅玫瑰,如血的緋色。

門吱呀一響,一個鮮紅的影子翩然而入,思淳一個恍惚,以為自己眼花了,玉清穿着大紅的嫁衣,進來了。

思淳迷茫中又有一絲驚喜,半日說不出話來,玉清悄然走到他面前,笑道:“好看嗎?”

思淳這才看清,這件嫁衣原是王妃服制,只有親王的嫡妃才可以穿,他訝異道:“玉清,你怎麽……”

玉清柔柔着撫着思淳的臉,輕輕靠在他懷裏,絮語道:“思淳,我今天就嫁給你,做你的妻子,好麽?”

思淳隐隐覺得哪裏不對,可這單薄的疑惑卻抵擋不住巨大的欣喜,思淳什麽也說不出來,只反複地說着:“好,好極了!”

玉清的聲音更低弱了,對思淳道:“你答應我一件事,退出朝堂,隐居江湖,你帶着我,到一個沒有人認識我們的地方去!”

思淳道:“好,都依你!”

玉清不再說話,思淳覺得她的身子極熱,似乎又有極涼的東西滴在他的手上,思淳低頭一看:赫然的紅色!

思淳才要焦急地喚人,忽然一閃念,猛然明白過來,唇角浮起一絲凄涼的笑,“玉清,我會陪着你!”

玉清在意識模糊的最後一刻,看到思淳從懷袖中拔出一柄銀刀,她已經無力去阻止,她終于可以兌現當時的承諾,永遠不離開他。

嘉善從迷蒙中醒來,耳畔只有繡煙的抽泣,嘉善想伸手替她拭去眼淚,卻擡不動,繡煙見她醒了,仍是哽咽,嘉善問她:“思羽怎麽樣了?”

繡煙略收了淚,道:“驸馬還關在牢裏。”

嘉善阖眼,算是聽到了,又問:“玉清呢?”

繡煙淚眼婆娑,難以自制,哭道:“宮裏的人傳出消息來說,颍王暴斃宮中,玉清姐姐生殉,太後為旌揚她貞烈,追封為颍王正妃,與王爺合葬昭園。”

昭園是皇家陵寝,埋葬的是歷代皇帝的兄弟。

嘉善憔悴的臉上露出稀薄的笑意,問道:“雖死無憾,我想三哥一定是很歡喜的吧!”

繡煙又哭道:“公主,驸馬臨走時,叫我把這個交給你,說是他的母妃——鹹安長公主留給他的。”

嘉善接過一看,是一串紅寶石璎珞,純淨透亮,顆顆圓潤,她微微一笑道:“這一定是他母妃的嫁妝,他對我這樣好,可惜我沒能保住我們的孩子!”

繡煙抹了抹眼淚,道:“公主還年輕,你跟驸馬……總會兒孫滿堂的。”

嘉善搖頭,道:“你問太醫的話,我都聽見了,我只願撒手之前,還能見思羽一面。”

繡煙道:“王爺的事,只怕會警醒皇上,皇上為了公主,也會對驸馬網開一面的。”

嘉善眼神空茫,道:“我只怕等不到那時候了,你告訴思羽,父皇當年在昭園西南的仙都山上為我修了陵寝,若我一死,皇兄多少會顧及情面,放他出來見我一面,到時候請他送我到那兒去吧。”

繡煙含悲答應。

嘉善拿出一方繡着蓮花的紅絲帕,交給繡煙道:“我知道你辦事穩妥,這是姑母給我的,你交給蔣家二小姐。”

“楊夔的夫人?”繡煙詫異。

“是,她有一方一模一樣的,亦菡是個聰明人,你給她,她就知道了,可惜我終是不能親自做這件事了!”嘉善的呼吸漸漸急促。

繡煙怔忡一剎,驚呼道:“難道大長公主和蔣伯安大人竟是……”

嘉善點點頭,含笑不語。

三個月後,嘉善公主薨,皇帝特許驸馬以侍罪之身參加皇上葬禮,驸馬思羽與公主情深,于墓中觸動機關,與公主同葬。

千百年前的情愫沉澱如詩,牽愁動恨的旋律卻始終萦繞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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