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不信

夜濃如墨,似乎再也透不過一絲光來。

淩殳縮在破舊的牆後,懷中抱着一壺酒。

華麗的禮服拖在地上,沾滿了灰塵,頭頂的金冠早已不知所蹤,長發披散,淩亂地落在兩肩。

誰能想到,這與往日裏矜貴的淩小閣主是一人。

總是驕傲張揚的眸子第一次失去了神采,空洞地張着。手指緊緊握着已經空了的酒壺,似乎在抓住些什麽。

左手的傷口因他的動作又一次裂開,在天青色的酒壺上留下淡淡的血印。

他已累極,卻連眼都不敢阖上。

一閉上,腦海中浮現的便全是白日裏種種。

他站在高臺之上,身影與所有人對立。那些打量探究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帶着不懷好意。

“這畢安閣的閣主怎麽總喜歡替別人養兒子。”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兒?”

“不渝不是淩殳身邊的闕官嗎?”

“欸,看着情況,他可不姓淩。”

“……”

臺下亂成了一片,臺上亦沒有好到哪裏去。

衆位長老面面相觑,随即向明汝靠近,低聲讨論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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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他親眼看着不渝拿着家主印,代替他在冊寶銘書上寫下名字。

淩殳想走過去,看看他到底寫了什麽?

是否也是淩殳?

然而還未靠近,便被明汝長老攔住。

他說:“小殳,先下去。”

淩殳擡起頭,聲音顫抖,看着他的目光帶着難以置信,“為什麽?為什麽我要下去?我從小便在畢安閣長大,你是知道的,爹娘也只有我一個兒子,你明明也知道。怎麽就憑這一方印,我就突然不是淩殳了?我不是淩殳,那我是誰?”

淩殳說着,眼眶一片濕潤,像下了一場雨。

他向前一步,卻又被攔住,只能伸手指着不渝,“讓他說清楚!他到底是誰?我又是誰?”

“小殳。”明汝長老的面上也添了幾分嚴肅,“衆掌門都在,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讓大典先繼續吧。若真有內情,你難道想當着這麽多人的面公之于衆?”

淩殳聞言,停下了腳步,向臺下看去,對上了一道道探尋的目光。

他神情微亂,忙收回目光,猶豫片刻,還是咬牙走了下去。

周圍都是人,他就像一只落敗的公雞,從他們中間穿過。即使他一直低着頭,卻還是能感覺到那些目光如有實質,緊緊将他包裹,讓他喘不過氣。

面前突然出現一雙白靴,攔住了他的去路。

接着,一道陰陽怪氣的聲音傳來,“堂哥。”

淩殳擡起頭,正是淩钰。

他站在淩殳對面,眼中是不加掩飾的幸災樂禍。

剛說完,便立刻擡手輕輕拍了拍自己的嘴巴,“不對,我在亂叫什麽,臺上那個才是,你只是一個家主印都不認的冒牌貨。”

“閉嘴!”淩殳咬牙道。

“呵。事到如今,竟還這麽嚣張,一個不知道哪來的雜種,呃……”

話還沒說完,淩殳已經到了他的面前,擡手緊緊掐住了他的脖子。

淩殳的眼中全是憤怒,手腕青筋暴起,顯然是下了死手。

臺下瞬間亂了。

淩殳不知後來的大典是如何進行下去的,隐約記得單明修似乎将淩钰從他手中救下,杜休似乎想帶他出去。

但他推開了杜休,他想離開,一刻也待不下去。

等他回過神時,已經跑出了畢安閣。

路上人來人往,各自匆匆,有好奇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卻無人上前靠近。

這世間的悲歡太多,人們只顧管好自己。

淩殳漫無目的地走着,用腰間的玉佩換了一壺酒,邊走邊喝,直到外面下起了雨。

他無處可去,見不遠處有一座破破爛爛的道觀,便走了進去。

也顧不得髒淨,就靠着牆坐了下去。

懷中的酒瓶已空,卻依舊被他緊緊抱在懷裏。

他靠着冷冰冰的牆,腦子紛亂,一會兒閃過父母,一會兒閃過詩環。

他想起爹從小教他練劍,想起娘每年生辰都會為他親制一件新衣,想起詩環每次見他總是抓着他的手不放,還會把攢的果脯給自己。

明明這些記憶都是他的。

為何家主印不認自己,卻認了不渝?

“不渝。”

淩殳念着這個名字,只覺得無比諷刺。

當年第一次見他時,他不過是個無父無母的乞丐,為了一塊滾在街邊的饅頭,沖到了他的馬車前。

雖當即便被侍衛按在了地下,卻還是驚擾到了淩殳的車馬。

淩殳讓侍女掀開車簾,向外看去。

然後對上了一雙桀骜不馴的眼睛。

淩殳覺得有趣,将他留在了身邊。

沒想到這乞丐換身衣服,梳洗幹淨,看起來倒還像模像樣。

不僅長得好,學東西快,辦事也牢靠。

淩殳對他開始重用,甚至讓他成了自己的闕官。

多年相伴,沒想到換來的卻是今日的致命一擊。

看今日的情形,他明顯早已知曉。卻不動聲色隐忍多年,帶着滿目的鄙夷站在他身後,看着他志滿得意,再從高臺之上重重摔進泥裏。

多可笑,自己竟還為他取名不渝。

他曾說:“最讨厭人背叛,若跟了我,最好一心一意,至死不渝。”

所以當時的不渝究竟是懷着怎樣的心情,跪在他腳下認下了這個名字。

面上恭順,心中的獠牙卻已張開,靜等時機,将他吞噬。

淩殳覺得不寒而栗,卻又想不通到底是為什麽?

明明他從小便在父母身邊長大,為何突然就不是他們的兒子了?

還不待他想清,門口突然傳來“吱呀”一聲,破舊的道門被人從外推開。

淩殳擡起頭,醉眼朦胧間,他似乎看見了不渝。

雖然如今身份已變,但他依舊是那一身黑衣,面容沉靜,一步步走到了他面前。

淩殳将手中的酒壺放下,冷眼看向他,“怎麽?來看我笑話。”

不渝垂眸,擡手輕輕撫摸着拇指上的扳指,聲音聽不出情緒,“不是。”

“你覺得我會信?”淩殳說着,掙紮着想要站起。

然而剛起身,腳下便是一軟,接着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淩殳睜開眼睛,發現眼前一片黑暗,什麽也看不清。

一陣鑽心的痛意從腿部傳來,疼得他忍不住悶哼一聲。

淩殳下意識伸手想去看看自己的腿,然而還未碰到,便聽見了一道沉悶的鐵鏈聲。

淩殳這才發現,自己的雙手不知何時被鐵鏈分開,高高吊起。

淩殳試圖掙紮,然而身上的靈力不知何時被封住,渾身無力。

“醒了。”一道聲音突然從黑暗中響起。

随着那人的話音落下,一束昏黃的光緩緩亮起。接着,眼前的黑暗層層退去。

淩殳因這突如其來的明亮而閉上了眼睛,緩了一會才慢慢睜開,然後便看見了不遠處一襲黑衣的不渝。

他坐在那裏,靜靜地望着他,漆黑地眸子泛着冷光,看着令人心悸。

“不渝。”淩殳下意識地叫他,剛開口,便又想起了什麽似的,立刻将嘴巴閉緊。

他低頭向自己的腿看去,然後便見有兩道拇指粗細大小的鐵鏈從他的腿部穿過,直直刺進了地下。

淩殳從小到大都未曾吃過這樣的苦,只覺得痛意瞬間加倍,疼得他幾乎快暈死過去。

手指緊緊攥住手腕上的鐵鏈,關節處都泛了白,才沒讓自己叫出聲來。

有腳步聲由遠及近,淩殳擡起頭,只見不渝不知什麽時候起了身,一步步走到他面前,居高臨下地看向他。

雖然多年的依賴還是讓他忍不住覺得不渝不會傷害自己,但眼前的事實又逼着他不得不相信。

“你到底想幹什麽?”淩殳強撐着所剩無幾的驕傲,擡頭望向他。

不渝看着他,就像看着一灘爛泥,然後面無表情地擡起腳,對着他腿上的鐵鏈狠狠地踩了下去。

“啊……”

淩殳從未想過有一天自己也會發出這樣慘烈的叫聲,就像野獸哀鳴。

太疼了。

淩殳疼得眼前陣陣發黑,幾乎喘不過氣。大滴大滴的冷汗順着額頭落下,滴在地上,聚起小小的水灘。體內的力氣仿佛一瞬間被抽幹,不受控制地向後倒去。然而手和腿都被強制固定,連倒下也不能。

怎麽能這麽疼。疼得他連問一句為什麽都想不起。

不知過了多久,意識才漸漸回籠。

淩殳艱難地擡起頭,眼前的黑暗慢慢退去。

他喘息着想要開口,卻突然發現,這屋內除了不渝,竟還有人。

淩殳強忍着疼痛,努力睜開被汗水潤濕的睫毛,向那處看去,随即不受控制地顫抖了起來。

那不是人,而是一張人皮。

一張女人的皮。

裏面不知被塞了什麽,将人皮填充得滿滿當當,就像一個活生生的人一樣。

雖然那女人衣着普通,面容已經青灰一片,但依稀可以看出,生前定然是個美人。

不知為何,淩殳突然感到了一陣心悸。

似乎有什麽正在超不受控制的方向遠去,他下意識想移開目光,卻又被不渝掐着下巴硬生生逼了回去。

“你可知她是誰?”不渝聲音淡淡,細聽卻還是能察覺出一絲無法掩飾的恨意。

淩殳搖頭,想擺脫他的桎梏,然而卻被扣得更緊。

不渝将他向前拽去,似乎想讓他看得更清,然後一字一頓道:“那是你母親。”

淩殳的眸子驟然放大,裏面盛滿了難以置信。他掙紮着看向不渝,聲音幾乎從喉嚨中生生擠出,“胡說!你胡說!”

不渝靜靜地望着他,眼中帶着幾分可憐,聲音卻依舊冰冷無情,“你母親,不過是淩家的一個賤婢。”

“你胡說!”

“借着幾分姿色爬上了淩松意的床,還懷了孕,後來被……夫人發現,灌了紅花後趕出了門去。”

“你胡說!”

“她走投無路,嫁給一個客棧老板為妻,很快就再次懷孕。那年夫人正好也懷了孕,去寺裏還願,不巧遇上了大雨,山間路滑,轎夫沒走穩,夫人動了胎氣。他們急急忙忙尋了一家客棧……”

不渝說着,手指不自覺從淩殳的下巴移到脖頸,接着慢慢收力。

“你說巧不巧,正好就住進了你父親開的客棧裏。”

“你,胡,說。”淩殳被掐得幾乎難以呼吸,雙頰泛起了不正常的紅色,卻仍不松口,一字一字從喉嚨裏擠出。

不渝眼神更冷,繼續道:“她看到夫人,立刻就想起了當年的一碗紅花,覺得這是報仇的好時機。于是不惜喝了一碗催産藥,将你提前生下,然後串通為夫人請來的産婆,将我們交換。”

“胡,說。”淩殳狠狠地瞪着他,只是聲音低了下去。

不渝眼神一變,手下更加用力,似乎想将他掐死在這裏。

“然後,你就成了我,我就成了你!”

最後一句,不渝幾乎是低聲吼出,聲音中帶着積蓄已久的憤怒。

淩殳頭發散亂,臉上滿是津津的汗,已經說不出話,眼中的光亮一點點退去,一片昏暗死寂。

卻還是固執地從喉嚨中擠出兩個字,“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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