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五十四
修路工程動工之後,每天都有近百人來到工地做工。從早上八點鐘開工,做到下午五點,放炮的哨音一響,就收工。每天前來做工的人要自帶中午飯,村裏不招待生活。這是村民代表大會上一致做出的決定。村裏集資的錢用于購買風炮機、手推車、炮破材料等。我每天都要到工地。我家有五口人,我得做滿五個月工。甫叔也幾乎每天都來做工。他要做滿兩個月。全村所有的人,只有他離得最遠,早上他天未光就動身下山,來到工地時,還會遲到。下午回去,又往往要走到大天黑。回到家還得摸黑去屋邊割牛草。黑燈瞎火的,我真擔心他會割草摸到蛇。而我自己白天也沒時間去放牛。好在我不用走那麽遠的路,我可以早上天光了去割牛草。所有的人都累得半死。猶以甫叔和我為甚。我們倆家裏都有一個老人要服侍。這樣一來,多少會疏于照料。
這一年的前大半年是好天氣,差不多天天睛天,而到了下半年,也就是修路開工以後,天氣就變壞了,幾乎每天下着小雨,氣溫也下降得很快,還未到重陽節,就變得涼嗖嗖的了。十月初,天空就飄起了雪花。由于現在修路等大型工程都有現代化的大型機械——有風炮機、有鏟車等。人工只是起一些輔助的作用——砌路坎,砌橋等。工程進展很快。到了十一月底,路基就已成型,可以通得一般的車輛了。村民們也都疲累了,工地就停了下來。要到第二年的冬季再搞。
自從十月初下了第一場雪後,幾乎就沒有過一個好天氣,一場雨一場雪,積雪沒融化過。停工以後,我去看過甫叔幾回。七爺爺受了寒,身體發寒發熱,不能進食。我去看他,也沒氣力說話,甫叔焦慮,先是自己找些草藥,後來看看不行,就下山請來村醫,每天打針吃西藥,也不見好轉,日重一日。而在此時,我爹也患起了感冒。開始發燒,頭疼鼻塞,骨痛。咳嗽也犯了。只好也請村醫診治。後來就聽說,村裏有大半的老人小孩患病。而所有的病者當中,惟七爺爺最重。甫叔焦急的說:“我爹怕不行了。”
一日晚間,天下着大雨,還夾着砂雪涮涮的下。我也有幾天沒上山看甫叔和七爺爺了,已經很晚了,我在屋裏照顧父親,我用甄桶給父親洗了一個熱水澡,還沒給他穿衣服,突然就聽到甫叔叫門。我預感到大事不好,開門讓甫叔進來,見了我和我爹,甫叔心情沉重的說:“水山,我爹不行了,咽不了氣。你可不可以帶述幹哥去看看他?好讓他安心的走?……”
“這——?”我猶疑着。父親早有親自去到七爺爺面前賠罪求他原諒的想法。但在這天寒地凍的雨夜,怎麽去?甫叔見我沒有答應,神情悲傷,掉頭就走。我追出門叫:“甫叔,你等等?”可他已經去得遠了。
這些父親都看在眼裏,說:“水山,你快背上我去七叔家。這是最後的機會了。錯過今晚,我可能就永遠也沒有機會求得七叔的寬恕了……”我看看父親堅定的目光,點點頭,說:“好!”就迅速的給父親穿上衣服,拿了一把傘,背上父親出了門,快速的沖進密密的雨雪中……
雨下得又大又急,打在傘上,“劈劈啪啪”的響。夜空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幸好山中的路一般不滑,但有時一腳踩在哪一塊光面石頭上,還是會不小心跌跤。在這樣又急又慌又黑還要負重的情況下走路,想要不摔跤那是辦不到的。背到半路上的時候,我感覺體力不支,忽然就一跤跌倒,險些把父親摔下山崖。意識中不顧一切的把父親抓緊手裏,好不容易才爬起來,重又背上。如是幾次,至少也有一個多時辰,我才走到了甫叔的石屋子。當我推門而入之時,甫叔下在七爺爺的床邊用熱水給他爹擦抹身子——鄉裏的風俗,在人即将落氣之前,給他擦幹淨身子,換上壽衣,等人落氣了,身體僵硬了,穿壽衣就難了。見到我們終于來了,甫叔先是驚愕,接着就說道:“你們還是來了?”我點點頭。我把父親放下來,扶着他,原來他身上穿的衣服全濕了。我剛把他放下,父親就急不可待地爬在七爺爺的床前,大聲地叫道:“七叔!我是述幹……您等等我!我來了!我來向您賠罪!您原諒我吧!我對不起您……我對不起您……”
七爺爺聽到喊聲,忽然就“哎喲——”了一聲,那聲音像是從屋外傳來。頭動了動,把頭側向這邊。他本來就眼睛看不見,只能靠耳朵聽,也許是回光返照吧,他竟然開口說話:“你這時候才來?”父親說:“對不起,七叔,我早想來的。可是我走不了。我早就在悔罪的。求您老原諒我吧!”這時候,七爺爺已真 的不行了,只見他張大着嘴喘氣,說話不能連接:“水山……是……你兒子?……你……去吧……”說着話,喉嚨裏一陣“咕嚕嚕”的響,像是一口痰在裏面翻滾,這是啪碼響了,一忽兒,響聲沒了,七爺的頭歪到一邊,咽氣了。
甫叔悲痛地大呼:“爹——爹——”跪倒在床前。我也跟在甫叔的身後雙膝跪倒,淚水止不住嘩嘩的流下。我倒不是怎樣的悲痛,只是人在見證別人的死亡的時候,都會兔死狐悲,精神十分脆弱。淚水便是這種脆弱的表現。
甫叔悲痛欲絕,哭倒在床前。此時此刻,他的身子是那麽的孤單、瘦弱,神情是那麽的無助。甫叔哭的,既是他爹,也是哭的他自己。哭的他自己的遭遇,他自己的身世,按照世俗的推理,他爹死了,還有他在送終,而當甫叔老了,臨終之際,也許就會連一個人影都沒有了,他的身後豈不更加悲涼?
我走近一步,雙手扶着甫叔削瘦的肩膀,凄楚的說:“叔,你別太過悲痛。人老了,都要走到這條路上去的。……我們還是來計較一下七爺爺的事該怎麽辦吧?”甫叔站了起來,無力地依附着我,說:“我該怎麽辦呢?我家裏除了有幾擔谷,別的什麽都沒有,起手無措啊……”我說:“錢的事你就別管,都着落在我身上。今晚是不能下山了。明天清早我們還是把大儒爺爺叫來,請他來主持。”甫叔說:“水山,我也不說別的客套話了。為今之計,我也不把你當外人了。我的事,你也都是當做自己的事來做。這件事,你要從頭到尾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