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五十九

且說甫叔日日跟着這些和尚敲木魚念經拜忏,随着鑼鼓聲,當當聲,唢吶聲的伴奏,耳聞着悠揚、古樸、悲憫的佛音,燒香,點蠟,焚紙錢,也甚為悠閑。當然,他把大部分空閑的時間都用來幫我抄寫文疏了。

我們請來的這些所謂的和尚,并非從庵堂請來的真和尚。而是一些有妻室有兒女的人因學了佛教,四處行香火的假和尚。他們葷也吃,齋也食,女人也睡。所到之處,談論的無非男女性的話題。越說的肉麻,說的人聽的人也就興致越高。

這一日,那個吹唢吶的和尚因家裏有急事回去,佛堂裏沒了唢吶聲音的遮掩,衆和尚唱的既廢力又不好聽,全都唱得少氣沒力,無精打采,吃了洋煙壞了體一般。甫叔在桌邊閑坐,順手拿起唢吶把玩。領頭的和尚問甫叔道:“吳師傅,你要吹得這個唢吶響,今天中餐我只吃一半。”甫叔不知這是試探他,就說:“真的麽?”

“當然真的。”和尚說。

于是甫叔拿起那管唢吶,插上哨子,只一放到唇邊,一聲清悠的唢吶聲随即響起,比起原來那個唢吶手吹奏出來的要強之十倍。和尚大喜,說:“原來你是強手。方圓百裏之內,我還沒見過有比你吹得好的。”

甫叔謙遜地說:“你過獎了。我只是吹來玩玩,吹是吹得響,談不上有什麽水平……”

“別謙虛了。”和尚說:“你什麽水平,我們聽得出來。我們班子缺一個唢吶手。每次到外面行香火,都是臨時到別人班子裏借來的,這不,人家自己班子上要了,就這麽走了。害得我這裏就涼了場。多年來我想要自己培養一個唢吶手,總不如意。吳師傅,不知你願不願意加到我們班子來?我們每次出去行香火的錢,都是三一三十一的平分,決不虧待……”

我正在書房裏一心一意的抄寫,突然就聽到了甫叔那熟悉的唢吶聲傳來,我立刻就放下筆走到佛堂,那牽動我心魂的唢吶聲卻已止了。接着我就聽到了和尚和甫叔以上的對話。沒等甫叔答應,我就急不及待的替甫叔答應說:“這事再好不過了。大師傅,我叔願意。”其時我站在甫叔身後,伸手搭在甫叔的肩上,甫叔也溫和的握住我的手,這種親密讓在場的所有人都看在眼裏。

這些和尚跟我們相處了這麽多天,對我們已都很熟悉,也知道我和甫叔是叔侄關系。當下就拍板說:“那就這麽說好了。吳師傅,你侄兒已替你答應了。你今天就開始,就從今天算工資。而且這幾天你的香燈也可以做,不會耽誤的。”

“好的。水山既已替我答應了,我沒什麽說的。”

于是沉寂了大半天的唢吶重新響起,和尚們的一切樂器都跟着奏響起來。那氣場,比先前要強了幾分。

這個機會,對于甫叔來說,是十分難得的。但是對于我,卻是悔之不及的。我萬萬沒有想到,這麽一個小小的插曲,卻是我生命中的一個劫難……

接下來的法事還有接城隍,放施舍,捉五鬼,送潭神。送潭神有點相似于東周列國志中的西門豹治邺。那裏面的巫婆送河神是用真女子來送,要向各家斂財。我們這個可沒有那麽排場,顯得小氣和虛假——我們另請了一班紙馬師傅,用竹子和彩紙紮制了一座超豪華的水上別墅,也就是潭神的水府,裏面放了紙制的寶馬車,各種家電,液晶顯示屏彩電,音響,最引人注目的是三名時下娛樂界最有名的女明星,仿真人大小,神态逼真,體态婀娜,唯妙唯肖,你事先不知道的話,乍一走近,你會以為是真的三位女明星光臨。有年輕人曾建議去縣城裏的情趣用品店買兔女郎,但一問,價太貴,就作罷。

按照迷信的說法,大儒爺爺會在這場祭潭中間或祭潭之後半個月內死去,下一屆的潭神就是他來做。村裏的年輕一班人在背地裏就暗暗的調侃說:“大儒可發了。這麽多的家電,寶馬車,還有三位女明星作陪,不知八九十歲的他還奈不奈得何?”但是見了他,就都畢恭畢敬的樣子。

我們砍來竹子,紮成一張大竹排,在上面鋪上木板,木板上面堆滿幹柴,把紙屋子搬上去,那些紙車,紙家具,所有電器,美人,都放進屋子裏。周圍堆滿幹柴,澆上柴油,在激昂的唢吶聲和緊鑼密鼓的樂器聲中,和尚手舉火把,口中念着咒語,點着了紙屋。仙人潭的水面上登時烈焰騰空,竹子在烈火中被燒得“劈啪”作響。着不多一個時辰,這些東西就都化為了灰燼,只留下一縷縷的黑煙在緩緩的揮散。

法事周隆圓滿。和尚們收拾好行擔回家。臨行前,和尚鄭重其事的對甫叔說:“吳師傅,這幾天的工錢我先給你了。你把家裏收拾好,立即就來西風山找我們。我們接下在那裏行法事。不可誤事,切記!切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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甫叔答應了,我同甫叔一道上山幫他收拾。其實他沒什麽好收拾的,一把鎖鎖住石屋門就可。為難的是那頭牛。留在家裏不行,賣掉就又不舍。原想把牛牽到我家裏去,反正我一頭牛是看,兩頭牛也是看。但就在第二天,我就接到苦花的一封信。信中說,她廠裏的工作非常忙碌,想要年底回家過年,經理不給批假。反正現在爹爹已去,這寒冬臘月的家裏也沒什麽事,意思讓我帶上小海小洋去到東莞過年,要我收拾好就動身。

無奈之下,只好賣牛。聽說甫叔要賣牛,村民們争相要買。因為甫叔的牛是頭好發家之牛,有人想買去求得牛種。當下就在牛欄門前講成價錢,當面把錢付清,就牽牛走了。我和甫叔立在屋邊的山坡上,看着牛一步一步的在山坡上消失,回到屋裏,甫叔放聲大哭。我百般勸解,方才止住。

甫叔要把賣牛的錢還帳給我,我沒接;“這錢你要存下來。明年開春或者要買牛,你就仍然用這個錢去買。一旦沒了錢,明年拿什麽買牛?”這樣一說,甫叔才沒堅持。收拾好行擔,我和甫叔一同下山。

我送甫叔到村口,不知怎麽,我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好像從此一別,再難相見似的。于是我抓住甫叔的手不放,我不想放他走。甫叔輕拍我的手,說:“寶貝,我們只是小別,過年後我們就又在一起了……別這樣,啊——?到了那裏,你要一心一意對苦花好,心裏別想着我。不要因為我影響你們夫妻的感情……要知道,你我這種感情是見不得日光的,你最終的落腳處還是在你妻子身邊……我們兩個,只是一時之計,過不得一世的……”

我多想把甫叔抱在懷裏,不放他走。但是在這村口,不知有多少雙眼睛在注視着我們呢。我只好目送着甫叔的背影一步一步地離我遠去,直到看不見了,我才依依不舍地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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