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六十九
且說我一無反顧地把家丢棄,只帶上自己日常換洗的幾件衣物就離開家門,來至村口,本想我一介男子漢,天下之大,随處都可安身。但真正到了這個關頭,一股孤獨絕望之感還是強烈的湧上心頭,令人感覺前所未有的凄涼。時令已近年關,只差了幾天,這短短幾天卻是流浪之人最難熬的。依理說,我應該去廣東。只要到了珠江三角洲,不管是個什麽地方,我都能找到工作,我就有了安身之地。可是我所做的這一切,并非只求一個安身之地,只是沖着一個人而來——那就是甫叔!從我在這村口送走甫叔,我已有快兩月之久沒有見到甫叔,甚至也沒有得到他的任何消息!現在我為了他已抛棄了一切,要是不能和他在一起,我無論如何也不能甘心!
想到此,我不再難受,也不再迷茫,我原想先到山上甫叔的石屋子去。現在想着,不用去了,我首先就應該先去西風山找到甫叔!
西風山是在湖南隆回與新化的交界之地的一處崇山峻嶺之地,我久有耳聞,只是我從沒去過。聽人講,那裏四處都是高山,山上都是石頭,有土的地方都很少。那裏的田只是巴掌大一塊,分布在錯錯落落的石窩裏。八十年代改革之初,那裏的村民分田的時候,有人随手取下自己戴的鬥笠丢在地上,後來清點自己分的田塊時,數來數去少了一塊。他跟隊裏的人吵了起來,說是給他少分了一丘。最後有人發現了他的鬥笠,給他拿起來,才看到原來有一丘被蓋在下面了。再一數,他的田就不多不少……
白馬山離西風山據說有一百來裏路程,沒有公路相通,全是山間小路,但是不管多遠,不管有多難走,我也是要去的。
我從王板橋經醪田走隆回西洋江,和尚橋,六都,灘頭。盡揀荒僻少人的直路而行。所過之處,但見山丘溝壑,田垅狹窄,時有三兩村舍座落山間樹木掩映之下,小橋淺溪,山道彎彎。見有人來,屋前家犬就“汪汪”狂吠。年關之際,家家戶戶都有人忙碌的身影。
我所走的這條路基本上是圍繞着我家所在的白馬山的山腳轉圈,眼前都是矮山,看到白馬山突兀孤立,拔地而起,十分雄奇。令人好生景仰。
這一帶我都是初次來到。我走到和尚橋,看到這裏的地勢很是險峻。這裏僻處一半山坡上,沿山路下坡,是一條寬闊的河道,河對面又是一座高山,隐約看到山頂之上有一座殿宇。
和尚橋住戶不多,所有的人家都開着店鋪。這是一個農村集市,只逢趕集的日子才有人來,鋪家也才有生意。
我從家裏動身的時候,已是大半下午了,趕了一下午的路,到達和尚橋,已是天黑。我尋到一戶人家借宿,戶主二話沒說就答應了。
這是一個單門獨戶的人家,一座低矮的老舊木屋,屋主是個瘦高個的老人,六十出頭的年紀,身材清瘦,很有骨感,給人的感覺有些剛硬。
老人把我迎進屋來,就開始燒火做飯。倉架上熏了臘肉,老人毫不吝啬,割下一塊就炒起來。飯菜熟後,老人自己喝酒,也給我篩上一碗,我說不會喝,老人就不再勉強。邊吃飯老人就邊問我“貴姓?打哪裏來?做什麽趕路?”我告訴他:上口下天,白馬山來的。要往西風山去。他說:“哦,姓‘吳’。”我問他:“您老貴姓?”老人客氣地說:“免貴。姓淩,名清風。”我驚訝地說:“多文雅的名字!是您自己取的吧?”淩清風說:“不是,是我爹給我取的。”“那您爹一定是個讀書人吧?”淩清風抿口酒,放下杯,緩緩地說:“是一個窮教書匠。”
“現在的教師不窮啊!”
“只是他當教師的時候,連家都養不起的。”
我這時才注意到,我進了這個家這麽久,竟沒見到他家裏的人。我好奇的問道:“老伯,您的家人呢?”
淩清風長嘆一聲:“我家裏就我一個人。”
我不禁同情地說:“您就一個人啊?也沒老婆也沒孩子嗎?”
“是啊,都沒有。”
“您娶過老婆嗎?”
“娶過一個老婆。在我這裏只過了一年不到,就走了。”
我好奇地問道:“那她為什麽要走了呢?”
淩清風笑笑說:“我也不知道。我娶的是一個瑤家女子,已經身懷有孕了。有一次有出遠門回來,沒想到就再也沒見到她。”
“那她走到哪裏去了呢?是走回娘家了嗎?”
淩清風說話只是笑,一點也不凄苦,像說的是別人的事,跟他不沾邊似的:“沒回娘家。走到邵東嫁了。”
他既不在意,我也就不怕說話不小心引起他的不快:“那她懷着您的孩子呢?她打掉了嗎?”
“沒打掉。她生下來了,是個女兒,現在都嫁了人,就嫁在我們近邊。”
“您女兒認您嗎?”
“認我。”
我越來越好奇,話題就越扯越遠:“您後來不可以再娶嗎?”
“我還娶幹嘛!光棍漢的生活也蠻好的。自由自在,不受人管束,比神仙還逍遙。想快活的時候,就去找個情人耍耍……”
我笑道:“那您有多少個情人呢?”
淩清風也笑說道:“我只是這麽說說,其實我沒有……”
“沒說真話吧!您別擔心我把您說出去。其實我也一樣。您是不是不要女人,只要男人啊?”
淩清風神秘地笑笑,說:“老弟你也好這個啊?你不自己先說,我還真不敢跟你說這個話……這個說出去不得了的……別人知道了,要殺頭的。我們這裏以往就有為這個送了命的……”
我說:“跟我說您別怕。實話告訴您,我就是出去找我的男人,我才這麽冒着風雪在外面走的……”于是我把我和甫叔的事情大概的跟他說了。淩清風聽了,肅然起敬地說道:“老弟你和你甫叔真了不起,真是令人佩服!我平日從不敢跟人說半個字,生怕被人知道了我是個這樣的人在這裏沒法活下去。我也從沒見過一個像我一樣的人。我平日在別人面前笑口常開的像個很快樂的人,可是有誰知道我心裏有多孤苦!這憋在心裏的話沒處說都不打緊,就是晚上睡到深更半夜,這下面性子一起,真是比食鴉片上瘾還難受!唉!別說了,我這一生活得憋屈!若不是今夜碰巧遇到你,我這一生都沒法把這個話說出口……我死都不得眼閉啊……!”說着說着就流下了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