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費南斯睡得正香,被一陣急促的手機鈴聲吵醒。
剛一接通,姜至宏的催促聲就傳了過來:“南南,快,抓緊準備。我上次和你說的我戰友愛人,張香萍,一個小時前走了,剛拉回家。”
費南斯心口涼了一下,徹底醒了,說:“好,大舅,你別急,我這就把冰棺拉過去。你先讓家屬找兩個洗婆,再準備好兩條幹淨的毛巾、兩塊肥皂和熱水,其他的等我去了再說。”
姜至宏松了一口氣,說:“好,我早就把你開的單子發給他們了,東西應該都準備好了。”
費南斯說:“那就好。”
姜至宏嘆了一口氣,說:“你是不是剛買了新棺,那就用新的吧。他愛人年輕時候吃了很多苦,大舅也幫不上忙,你就能幫多少就幫多少吧。”
夜裏十點,農村的夜路黑蒙蒙一片,連個人影都沒有,除了車燈照亮的地方,其他都黑黢黢的,什麽都看不到。費南斯按着導航走,找了一圈還是沒有找到,而導航顯示就在此處附近。
手機又響了,依舊是姜至宏。
“怎麽還沒到啊?”
費南斯看一眼窗外,說:“已經到了,但是怎麽都找不到他家,你是不是發錯地址了?”
姜至宏啧了一聲,催促道:“沒發錯,就是那個地方,你再趕緊找找看。”
擋風玻璃外點點光亮,一閃一閃,費南斯擡頭看過去,一群螢火蟲躲在車燈照不到的地方上下飛舞,螢火蟲光亮的遠方,一棟房子隐在昏黃的燈光之中,那燈光散在黑夜裏,暗淡得放佛随手一擦便可抹去一般。
十月末了,哪來的螢火蟲?
費南斯心一驚,擡手想去轉動方向盤。
滴——!!
費南斯渾身一抖,差點從座位上跳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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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至宏問道:“怎麽了?”
費南斯緩了緩,五指握緊方向盤,說:“沒事,馬上到。”
跟着那群螢火蟲,費南斯來到那亮着光的房子。
等到了近處,費南斯才發現,燈的瓦數其實很高,燈光清白,十分刺眼。
房子看樣子剛建成沒多久,有點像集裝箱,白牆紅頂,都是鐵皮。門大開着,一群人堵在門口,遮住了屋內景象。
螢火蟲到了光亮處,四處散開,很快不見了蹤影。
費南斯将車停在門口的空地上,而後拉開車門下了車。
正聊着天的人停止了說話,紛紛轉過頭來。
破舊的白色面包車前站着個年輕姑娘。
黑色薄棉衣,黑色牛仔褲,黑色鞋子。她身形纖細,長發烏黑搭在耳後,膚色白皙,長相清麗,一雙眼睛黝黑發亮,燈下一眨一眨竟然閃着光,猶如貓眼一般。
半晌,無人說話。
有人啧了一聲,皺眉說道:“哎,怎麽是個女的?!”
費南斯擡眼往那人看去,靜靜地盯着他看。
一人說道:“是姜家外甥女吧?”
費南斯移開視線,點點頭,打了聲招呼。
空氣清涼,彌漫着一股幹燥的砂石的味道。
腳下是細碎的砂石,鋪滿了門口的空地,走在上面咯吱咯吱的,甚是清脆。
費南斯走到車尾,打開車門,拿出一個搭板搭在車身與地面之間,然後一腳踏上車,彎腰走到車頭,伸手握住冰棺扶手。
往下推了推,忽覺冰棺輕了很多,費南斯擡起頭往車下看去。
一人正彎着腰拉着冰棺另一頭扶手。
看不清他長相,只看到一身黑衣,是個寸頭。
費南斯說:“謝謝。”
那人沒吭聲,拉着冰棺下車,幫着将冰棺推進了屋內。
屋裏空空蕩蕩,什麽家具都沒有。
人躺在屋子右側拐角處的稻草堆上,渾身上下蒙着一床淡藍色的被子,腳底邊放着一個火盆,兩個年輕女人一左一右坐在火盆旁的地上,正低着頭往盆裏扔火紙。
費南斯将冰棺挪到稻草堆旁邊,插上電源,整理完畢後,她轉身問:“你們家誰負責喪事?”
那人說:“什麽事?直接和我說吧。”
聲音從頭頂傳來,沙啞粗粝,卻很沉穩,費南斯昂起下巴看向他。
個子很高,比自己高了快一個頭。身材很瘦卻不幹瘦,相反肩寬背闊腿長,甚為結實。眉目深邃,寸頭長臉,皮膚有點黑。
才二十多歲的模樣。
費南斯猶豫了一會兒,說:“還是讓你們家老爺子來吧。你們年輕人不懂。”
那人眉頭微微皺了皺,看她一眼,朝門外叫道:“爸。”
人堆裏一個六十多歲的老漢聞聲轉過頭來,一臉詫異。
費南斯看過去,問:“洗婆什麽時候到?”
老漢哦了一聲,說:“馬上,馬上就來了。”
不一會兒,擠在門口的人往兩旁散開,一高一矮、兩個七十歲模樣的短發老太太走到了門口。
兩個老太太一進屋,就跪在稻草堆邊上磕了三個頭。
磕完頭,高個洗婆對那人說:“小夥子,找個幹淨的臉盆和毛巾,再燒盆熱水。”
那人說了句:“稍等”,轉身出了門。
接下來沒什麽事了,費南斯要等人放進冰棺,才能回去。
房子據說是為了讓老人落葉歸根專門搭建的,屋裏連堵牆都沒有,更別提什麽家具和坐的地方了。
等得有些無聊,站久了腳有些發麻,費南斯在火盆邊上找了塊幹淨地,墊了張紙坐下。
水泥地面冰涼。
費南斯頓了頓,拿起一沓火紙攤開了,扔進火盆。
兩個女人一直低着頭不說話,相對年輕一點的女人一直在抽泣,不時用袖子擦鼻涕和眼淚,費南斯從兜裏掏出一包紙巾,遞到她手邊。
女人愣了一下,擡起頭看了費南斯一眼,接過紙巾。
“謝謝。”
聲音沙啞,有些破音,應該是哭了很久,嗓子啞了。
費南斯回:“客氣。”
“我叫周源,這是我姐周河。”女人往門外指了指,又說:“那是我弟周淮。”
費南斯往門外看過去,剛剛那個瘦高個剛好從門外走過。
周源抽出紙巾狠狠擤了一把鼻涕,将紙巾還給費南斯。
費南斯搖了搖頭,說:“你留着用吧,我叫費南斯。”
周源點點頭,把紙巾收了回去。
費南斯将火紙對折,雙手握住下端,往裏折成扇形,放進火盆。
火苗升起,炙熱的溫度撲面而來。
門內,輕微的嗡嗡的機器聲、火紙翻動的聲音、幾不可聞的抽泣聲,很安靜。
門外,一群人圍在一起吞雲吐霧,七嘴八舌,有點吵。
一個聲音傳進來:“女的不要燒紙,都留給男的燒。”
費南斯擡起頭看向門外。
門口圍着的人大都頭發花白,六七十歲的樣子。
一個國字臉大爺道:“源源,別燒了,留給你哥和你弟燒。他倆燒你媽才收得到,你和你姐燒就是一把灰,燒了也沒用。”
費南斯看他兩秒,收回視線,拿起一小沓火紙甩到火盆裏。
火苗瞬間蹿向屋頂。
旁邊小聲嘀咕了一句:“一群老頑固。”
費南斯看向身旁兩人,周河頭低垂盯着地面,周源撇着嘴盯着火盆。
費南斯笑了聲,折好一沓火紙遞給她。
周源接了,手一擡也甩進了火盆。
又燒了兩沓後,費南斯停了手,問:“你們倆誰給你媽媽暖身?”
姐妹倆擡起頭看着費南斯,均一臉茫然。
費南斯清了清嗓子,解釋道:“給你們媽媽準備壽衣了嗎?”
餘光裏,牆角處堆着個塑料袋,費南斯看一眼那袋子,裏面整齊放着的正是壽衣,她接着說:“老家規矩,要給衣服弄暖和了,才能給‘先人’穿上。活人捂暖了,最好。”
周源抽了抽鼻子,說:“我來吧。”
費南斯見她一臉淚水,鼻涕還挂在鼻尖上,提醒說:“把眼淚和鼻涕洗掉,順便把身上也都擦幹淨。壽衣不能沾水。”
很快,周源洗幹淨了,走回了屋內。
費南斯指着堆在牆角的壽衣,說:“外套脫掉,留着幹淨的裏衣,再穿。”
周源依言脫掉外套,看着那身壽衣手足無措,不知從何下手。
費南斯站起來,從口袋裏掏出來一雙一次性手套帶上。
“我幫你穿。”
“謝謝。”
費南斯笑了笑,說:“不用謝。你們年輕人哪裏懂得這些。”
裏外一共五件,外加一個帽子一雙鞋。寶藍色銅錢暗紋綢衫長外衣,同色花紋棉花襖子和褲子,白色棉布內褂和褲子。
壽衣裏最常見的款式。
費南斯輕車熟路,利落地給她穿上,然後将衣服上的褶皺細細抹平,低聲囑咐道:“脫下來之前,不能哭也不能燒紙。一定要保證衣服幹淨。記住,不能沾上眼淚和水。”
周源點點頭,說:“好。”
周淮端着一盆熱水走進屋,将水盆放到草堆邊,然後把胳膊上搭着的毛巾交給高個洗婆。
高個洗婆大聲道:“想留在屋裏的人就留,不願意留的人就出去。”
費南斯摘下手套揣進兜裏,擡腳欲出門,看到周源也要出去,忙攔住她。
“外面露水重,你待在屋裏。洗完後,你就把衣服脫下來,讓那兩個洗婆幫你媽媽穿上。”
周源說了聲好,退了回去。
門在身後關上,洗婆長嘆了口氣, “哎,身子還熱着呢……”
費南斯腳下停了一步,然後邁開大步,往車走去。
離十二點只剩八分鐘,忙完估計要一點,明天還要早起,看來夜裏是沒法睡了。
三天前氣溫驟降,夜裏起了霜。此刻,夜風乍起,寒涼入骨,饒是已經穿了一件棉衣,還是經受不住這夜間的寒冷。
費南斯打開車門,坐進駕駛室,待關上車門,才覺得暖了一些。
濃烈的煙霧随風鑽進車內,熏得人頭疼,費南斯伸手揉了揉太陽穴。
一個聲音說道:“你們知道她怎麽死的嗎?”
費南斯朝那聲音看過去。
聲音來自于一個帶着帽子的大爺,正是剛剛那個不讓燒紙的國字臉大爺,他身旁一個卡其色外套的大爺問道:“你知道?”
國字臉大爺點點頭,說:“病死的。年輕的時候不注意,上了年紀又不按時檢查身體,發現的時候就晚了,癌症晚期。”
大爺啧了一聲,嘆了口氣。
國字臉大爺說:“在外地治了小半年,花了二三十萬了。”
大爺問:“那怎麽又回來了?”
國字臉大爺說:“這不是要落葉歸根嗎?那邊醫院說要是土葬,就趁着還有口氣,趕緊拉回來。要是留在那邊,就只能火化了。他家孩子叫了救護車,跨省拉回來的,在縣醫院ICU裏又撐了一個月。”
有人插嘴道:“又撐了一個月?那這花費可不小啊。”
國字臉點點頭,說:“是啊,一天小一萬。不過,他家孩子多,能分擔點。”
一時間,所有人都不吭聲了。
大爺嘆了口氣,說:“才六十,還年輕啊。”
“是啊,還沒看到小兒子成家呢。”
費南斯下意思找尋那個叫周淮的。
左手邊七八米外的屋檐下,周淮一身黑衣從頭到腳,雙手抱胸背對衆人站着,正看着前方。
那裏是一片荒地,長滿了及膝高的野草,黑壓壓的一片,偶有幾聲蟲叫傳來。
燈光落在他腰部,将他分割成兩個世界,半身深陷黑暗,半身萦繞光明。
費南斯盯着他,伸手去拿礦泉水瓶。
“咔”的一聲,周淮蹭地轉頭看過來。
“……”
費南斯看他兩秒,轉過頭,按滅了車前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