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門開了,費南斯推開門下車,走進屋內。
倆洗婆去門外抽煙,屋內只剩下周源一人。
火盆裏的火紙已經燃盡,人已穿戴整齊躺在稻草堆上,帽子蓋在頭臉上,遮住了臉。
屋裏的燈遠沒有門口的瓦數大,光照進那處角落裏,遠遠望去,陰暗昏黃。
饒是早已見過無數次,費南斯也不由得抖了一下,趕緊移開視線,轉身。
周淮一腳踏進門檻。
眼看着就要撞上,費南斯眨了眨眼,忙後退一步,待距離隔開後,費南斯昂起下巴看過去,周淮站在門口,面無表情。
費南斯看着他的眼睛,過了會兒,說:“給兩個洗婆每人200塊錢和一條毛巾一塊肥皂,讓她們回去吧。”
周淮看她一眼,轉過身出門。
費南斯叫了幾個男性親屬,幾人合力将人放進冰棺,等整理好後,費南斯将布罩蓋上。
剛直起腰,後脖頸突然涼了涼,似有冷風吹過,費南斯眉頭一跳,忙轉身。
屋內除了多出來的一張桌子,什麽都沒有。
桌子很破,挨着冰棺腳、正對門口放着,桌面坑坑窪窪,全是刀痕。
桌面上放着只大碗,碗裏立着只煮熟的光禿禿的公雞,公雞頭被細線纏着,高高地挺着。碗左右兩側各擺着一根粗的紅蠟燭,已經點燃了。
周淮将火盆挪到破桌子面前,在草墊子上跪下,他拿來一沓火紙,就着蠟燭點燃扔進火盆。
風将燭火吹得左右舞動,幾乎要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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費南斯忙将門掩上,囑咐道:“記住,千萬別讓蠟燭滅了。等那兩根粗的紅蠟燭燒完,就換成白蠟燭。兒女留下守夜,其他人回去休息。”
周淮看她一眼,點了點頭。
費南斯思索片刻,又囑咐了一句:“記住,蠟燭千萬不能滅,也不能斷。”
周淮擡起頭看過去,半晌後點了點頭,說:“好的,我知道了。”
語氣……似有一絲絲的不耐煩……
是嫌我啰嗦?
費南斯頓了頓,轉身去收拾東西回家。
第二天,費南斯忙活一上午,才将所有物料準備好,一并拉上車。趕到村裏的時候,已經接近下午兩點,道士先生早就到了。
門口的空地已經搭好了兩個棚子。紅頂大棚子下面擺滿塑料桌椅,用來宴客;塑料布小棚子挨着屋子,桌椅茶杯一應俱全,道士先生正坐在裏面。
屋內多了張長方桌,挨着窗邊放着,桌上立着一張照片,照片上的人微笑着,身穿棗紅色對襟上衣,齊耳短發梳得一絲不茍。
模樣和周源有幾分相似。
門口站着一人,他身披白麻布,長度及腳踝,腰間系着根稻草繩,頭上戴着頂紙疊成的帽子,用草繩固定着,正皺着眉頭,盯着地面。
費南斯檢查了一下冰棺電源,從口袋裏掏出張單子遞給他。
“我又補了些東西,你趕緊準備。今明兩晚守夜,明天宴客、送靈,後天一早出棺。從現在開始,你們姐弟忌葷腥。”
他雙眼通紅、眼圈烏青,費南斯頓了頓,低聲說:“白天不用守靈,抓緊時間休息。”
周淮愣了一下,看她一眼,從她手裏接過單子。
“好。”
一切安排妥當,費南斯走到小棚內,癱倒在了椅子上。
半米遠的桌邊,道士先生正半傾着身子寫對聯,白紙黑字,手邊已經一堆寫好了的符咒。
“光叔,別寫了,歇會兒吧。”
王光全應了聲,看了她一眼。
臉色很差,嘴唇發白,頭發夾在耳後,有些亂。
王光全說:“累了吧?我就說你年紀輕輕的姑娘,幹這一行為的是啥?”
夜裏兩點多到家,六點不到就起來準備,一直忙到現在,此刻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癱在床上睡覺。
費南斯打着哈欠,嘴裏應着:“光叔,看不起姑娘家?”
王光全搖頭,說:“不不不,哪裏看不起,只是覺着可惜。你說你好好一大學生,不去考公務員、當老師,跟着一幫大老爺們做這行,那麽重的東西,整天搬上搬下。光叔是心疼你。”
費南斯擡起頭看過去。
王光全,四十多歲,個頭中等,身材偏瘦,戴着副銀色邊框眼鏡,文質彬彬,渾身上下一股人民教師的範兒。
“你好好的老師不當了,半路出家幹這行,累嗎,想不想改行?”
王光全瞥了她一眼,說:“我倆合作兩年多了,我哪裏得罪你了,你想換人?”
費南斯笑了笑,說:“你都不想改行,那勸我改行幹什麽?”
“我是大老爺們,你是女孩子,能一樣嗎?”
“怎麽不一樣了?”
“你還沒結婚,做這行對你影響不好。”
又是這些話,無數人說過已經聽到厭煩了的話。
肚子很空,胃有些難受,費南斯不想和他争辯什麽,于是低下頭,沉默。
“女孩子要早早結婚生子,找個男的養活你,也不用你風吹日曬,抛頭露面……”
費南斯擡起頭,臉上沒有一絲表情,靜靜地盯着他看。
王光全愣了愣,閉了嘴。
費南斯這才咧開嘴笑了。
王光全瞪了她一眼,說:“鬼丫頭,你跟誰學的?”
胃在燒,費南斯動了動屁股,縮了肩膀窩在椅子上。
“什麽跟誰學的?”
“你聽到不想聽的話又不想反駁,就會死盯着說話的人看,直到他閉嘴。我記得以前你都會反駁幾句,最近怎麽了?”
“沒怎麽,說再多也是浪費口舌。況且,人家也不會聽你的。”
王光全看了她一眼,又低下頭繼續寫字。
“鬼丫頭,你知不知道你盯着人不說話的時候,挺吓人的?”
“哦,我知道。”
王光全手一頓,瞪了她一眼,又說:“南南,我也是為你好。”
費南斯嘆了口氣,說:“做什麽不是做啊。況且這行自由,不用朝九晚五,也不用看人臉色做事,有什麽不好?難道就因為我是個女的?”
王光全放下筆,語氣沉重:“南南,過完年就三十了吧,也該找個對象考慮一下終身大事了。你媽走得早,你爸再婚忙着自己的新家,哪還有心思管你?你自己一個人住,要是碰到個什麽,你怎麽辦?”
費南斯看過去,王光全眼裏全是關心,她沉默了會兒,說:“光叔,你要是有合适的幫忙留意一下。”
王光全拿出手機,翻了一圈,将手機遞過去。
“這是我外甥,比你小兩歲,在市裏三中教書。”
屏幕上是一個帶着眼鏡的小夥子的照片。
“要不要先接觸接觸?”
“什麽條件啊?”
“1米75,65kg,211本科畢業,高中數學老師,父母也都是老師,市裏有兩套房。”
照片是一張證件照,眉眼周正,老老實實。
費南斯把手機還給他,說:“條件不錯,怎麽還沒找着對象?”
王光全倒了杯熱水遞給她,才說:“忙。”
費南斯接過水杯,喝了一口,潤了潤喉嚨,語帶調侃:“光叔,該不會是人有什麽問題吧?”
王光全臉一沉,說:“瞎說什麽!這是我親外甥,從小就乖,人也老實上進,哪來的問題。”
費南斯噗嗤笑出聲,說:“逗你玩呢,光叔。”
王光全沒好氣瞪了她一眼,說:“那我把你聯系方式給他,你們先聊着?”
費南斯點了點頭,說:“好。”
門口突然一黑,一人大步走了進來,費南斯擡起頭。
周淮。
耳邊突然響起一句:“好的,我知道了。”
嫌我啰嗦。
費南斯抿了抿嘴,将頭偏向一邊。
周淮來問母親的出煞時間。
所謂出煞,就是指人的第一縷魂魄離開身體。有的是在斷氣前兩個小時,有的更早。
王光全問了些咽氣前的症狀,周淮一一答了,王光全閉上眼,伸出右手,拇指食指掐起,嘴裏嘟嘟囔囔,末了說了個時間。
裝腔作勢,費南斯笑了笑,低下頭盯着地面。
“你肚子餓了麽?”
費南斯愣了愣,擡起頭看過去。
周淮見她不回話,皺着眉頭又問了一遍:“你肚子餓了麽?”
費南斯遲疑了會兒,盯着他,緩慢地點了點頭。
周淮面露難色,說:“不好意思,竈臺剛搭起來,還要再等等才能開飯。”說着,從口袋裏掏出兩袋小面包,放到桌上。
“先墊墊肚子。”
一個“謝”字還沒說出口,人就已經轉身走了出去,他身上白布纏在腰間,步子又大又快,眨眼就沒了蹤影。
費南斯愣了,回過神來,她看一眼桌上的小面包,拿來一個撕開了,張口咬下。
王光全砸吧了一下嘴,嘆了口氣,說:“年輕漂亮就是好,還有人噓寒問暖。哪像我們這些糙老頭子,人家看都不看一眼。”
費南斯邊嚼着面包邊問:“認識嗎?”
王光全拿起筆,寫了兩道符,筆尖指着屋裏道:“屋裏那位的小兒子,叫周淮。”說着,突然停下筆,壓低了聲音說:“聽說,特別出息。”
聽說?
費南斯問:“有八卦?”
王光全小聲說:“這家四個孩子,兩個兒子兩個閨女。三個大的都是研究生畢業,就這小兒子成績差得一塌糊塗,高中沒畢業就被他爸媽送去當了兵。你猜,去了哪裏?”
“哪裏?”
“藏南,邊境線。”
藏南邊境,氣候惡劣、風雪交加、電閃雷鳴……
想想就覺得苦,費南斯啧了一聲,說:“也太遠了吧。怎麽去那麽苦的地方?”
“誰知道啊?不過,這小夥子退伍後,考上了警校,現在是個刑警。”
寸頭,黑臉,黑衣。
費南斯點了點頭,說:“嗯,長得和電視劇裏刑警的樣子是差不多。”
王光全嘆了口氣,說:“當初這小子打架被退學,他媽哭着去學校求校長保留學籍,都跪下了。還好現在也算争氣,也算對得起他媽了。”
費南斯看着他,問:“你怎麽知道這麽多?”
王光全說:“他高中班主任是我哥,我哥教完了他哥,又教他。我還見過小時候的他,确實有點兒皮。”
棚外不遠處,那個叫周淮的人正背對着在打電話。
費南斯問:“他哥人呢?還沒到啊?”
“不知道,估計正在趕回來的路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