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作畫

庭院深深,後花園中佳木蔥茏,奇花燦爛。六月裏又正是花開時候,入目望去,一片春色滿園。

但這炎炎夏日,烈陽之下,一群女子們卻是在後花園裏作起了畫。

姜玉堂捏着眉心手放下來,将要嘆出口氣咽了回去。他随手拿起身側茶盞,掀開眼簾, 懶洋洋目光随意落在前方。

一群嬌滴滴大家小姐們,作個畫身後也有三四個丫鬟伺候着,拿畫筆顏料,撐着傘遮陽,還有一個站在身後專門搖着扇子。

這幅模樣,不像是作畫,倒像是來做戲。

姜玉堂一時有些恍惚,腦子裏不知為何想起自己學畫時候了。那人站在他身側,溫潤面上語氣卻稍稍嚴厲,他說:“作畫相比于一場修行,忘我靜心。”

心靜不下來,畫再好,也只是在形,畫不出神。

摩挲着玉扳指,姜玉堂搖頭笑了笑,他低頭剛抿了一口茶,餘光就是那麽一瞥,恰好就撞上了。

那一群莺莺燕燕脂粉香中,一身梅子青沈清雲格外出衆。

整個人群中,唯獨就她背後空無一人。她低着頭手中握着毛筆,姿态挺拔,梅子青長袍垂在腰間,微微晃蕩。從這兒遠遠兒看過去,入眼可見便是一片奪目白。

在驕陽烈日下,在這兒一院子姹紫嫣紅之間,唯獨她一人,白耀眼。皎皎一團,像是月光。

将她身側任何一個精心打扮女子都給比了下去。

姜玉堂垂着眉眼喝茶時候還在感嘆,她還偏穿一身男裝,這群大家小姐們大概還以為自己還比不過個男子生得好,只怕是要氣死。

前方目光時不時看過來,站在前方林靜婉捏緊了手中毛筆。姜世子這眼神看過來三四回,越是瞧她她卻是越是緊張。

姜玉堂今年十九,男子這個年紀本早該娶親了。

永昌侯府早兩年前就給他相看了不少大家小姐,只姜世子不願意,任憑是誰他都瞧不入眼。再說了,他這個年紀世家少爺,哪怕是未曾娶親,身側也是早就備了妾室通房伺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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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據她所知,這麽些年,姜世子身側幹幹淨淨,半個人都沒有。

這番家世顯赫,生又好,且還潔身自好,整個京只怕就姜世子一人而已。

林靜婉想到這兒,拿着毛筆手顫了顫。姜玉堂這樣人,整個京都女子無人不想嫁。

以她家世,若能嫁入永昌侯府,那便是頂天了。

前方目光灼灼,背後捧着顏料小丫鬟湊上前,語氣裏帶着羞澀:“姑娘,世子爺再看您。”

她們姑娘站在最前方,背後除了個那什麽表少爺之外便再也沒有旁人,姜世子目光都看了多少回了,看自然是她們姑娘。

林靜婉沒有擡眼,她太熟悉那些目光。她從小就被人誇贊漂亮,這些驚豔目光她也是見慣了。

只如今被姜玉堂看,她還是有些緊張。

深吸了好一口氣,她低頭看着自己畫。她自小學畫,又頗有天賦。家中為了她更是請了最好老師教導,精心培養。她也争氣練一手好畫。

不僅是女子,男子也極少能與她匹敵。這麽些年,只要她作畫,從未輸過。

這場比賽,她更是必須要贏。這次贏可不是彩頭,而是第一次在姜世子面前露面,贏可是姜世子這個人。

想到這兒,林靜婉強打起精神,她忽略前方看過來眼神,用了十二分精力去比這一場。

一幅畫,作了快兩個時辰。

老夫人瞧着高興,姜玉堂便也跟着陪着了。

時辰一到,小厮們捶鼓。姑娘們大多也完成了,放下了毛筆。

“快拿來,我瞧瞧。”

老夫人今日興致好很,急急招手。那些世家小姐背後丫鬟們便一個個将自家姑娘畫給送了上去。

有畫花,有畫景,還有畫那假山亭子。還有兩個機靈點,畫是老夫人,逗得老夫人直樂呵。

直到最後,林靜婉身後丫鬟才将畫給送上來。

兩人捧着那畫卷,所到之處,立即引起一陣騷動。連着老夫人瞧見後都樂了:“畫可真好!”她嘴裏啧啧出奇,眼神卻是往身側看。

“這畫是誰啊。”老夫人語氣裏帶着笑,眼神卻是一直往姜玉堂那兒瞅着:“既是世子拿了彩頭來,自然拿去給世子親自過目。”

她說着眯了眯眼睛,示意丫鬟将畫送到姜玉堂面前。

姜玉堂知曉躲不過,剛他餘光瞟時候就瞧見了,林靜婉畫是他。聽了這話,倒是坦坦蕩蕩站起來。

雪白澄心堂紙間畫正是他本人。

他一身玄色長衣,端坐在椅子上,擡手摩挲青花瓷茶盞,姿态悠閑。側着頭微微偏着,那表情像是正在聽老夫人說話。

林靜婉很是聰明,他坐在那兒那麽久,她便照着他畫了一副。他模樣,身段絲毫不差。

“畫惟妙惟肖。”姜玉堂側過臉,對着身側林靜婉道:“林姑娘不愧是師從大家。”

聽了這話,林靜婉着實松了口氣。

這幅畫她自個兒也很滿意,最重要是入了姜世子眼。走上前,林靜婉屈了屈膝:“能得姜表哥一聲好,是靜婉之幸。”

林靜婉這話是真心實意,姜玉堂與旁世家子弟不同,他自小可是經過前太子陳琅親自教導過。前太子陳琅最是擅畫,姜玉堂由他教導一手畫技令人驚嘆叫絕。

只是這兩年,他低調許多,畫越發少了。能讓他動手作畫人,屈指可數。

得他一聲好字,如何能不驕傲?

靠近了,瞧見那張臉,林靜婉到底還是紅了臉。她大着膽子擡起頭,對着姜玉堂道:“那既是這樣,靜婉鬥膽想要姜表哥手中花了。”

那幾株蓮花放在紫檀木桌面上,開正好。

姜玉堂站在原地,神色清冷:“幾株花作彩頭,未免顯得有些兒戲。林姑娘畫這樣好,彩頭自然不能随便。”

他轉身,示意身後趙祿:“前些時日我剛得了一對青玉浮雕五福镯,你現在去拿來給林姑娘。”

趙祿聽後,趕忙磕頭出去。

林靜婉站在原地垂着頭,面上難掩失望:“多謝姜表哥……”這些個比賽,拿簪子镯子做彩頭多了,半點兒都不足為奇。

可若是世子親手折花做彩頭,那自然就不一樣了。只是可惜了,世子不願意給。

林靜婉嘆了口氣,身子還未站起來,背後卻是傳來一道聲響。

“這還有畫沒看完,怎麽就是林姑娘贏了?”清冷嗓音一響,衆人都轉過頭,想看看是誰膽子這樣大。

林靜婉畫可是經過姜世子點頭,再說了,畫出這樣,還有人能比過?

就連林靜婉自個兒也轉頭看過去。

一身梅子青長袍沈清雲就在人群中走了上前。

她身後無丫鬟小厮,便自個兒拿着畫卷。清冷眉眼之下,卻是掩蓋不住那精致五官。

一個男子生竟然這樣好。

林靜婉眼神有些恍惚,眼睜睜看着人走上了前。

沈清雲徑直走到姜玉堂身側才停下,她比一般女子要略微高挑些,可站在姜玉堂面前,還是要矮了一個頭。

說話時候便要仰着下巴,目光盯着姜玉堂臉,道;“我畫在這兒,還請姜表哥過目。”

手中畫卷一點一點攤開,剛放下來,四周嘈雜聲音瞬間就安靜了,過了許久,才不知是誰喉嚨裏發出一道抽氣聲。

那畫卷上人也是姜世子。

只是對比起林靜婉是照着世子爺人物一點點描述,沈清雲這張畫卻是不同。

雪白澄心堂紙上,姜玉堂單手抱着蓮花,逆着光朝着衆人走來。長身如玉,溫潤儒雅,神态動作,栩栩如生。

更絕是,比起林靜婉畫像,這張畫最絕還是神态,白紙青墨,寥寥幾筆。将姜世子眉眼中風流都畫入目三分,呼之欲出,好似一眨眼,畫像中人就要活過來一樣。

“這……”

衆人看了看那畫,又擡起頭看了看面前姜世子,無人不發出驚嘆。這張畫只要是有眼睛,都能瞧出用心。

與林靜婉臨摹相比,這張畫更是能瞧出畫畫之人功底。只剛剛姜世子進門那麽一眨眼瞬間,就能在腦海之中記住,且還畫一模一樣。

這不單單是靈氣了,更是作畫之人對畫中人熟稔。熟悉到閉上眼睛,都能記得他模樣。

林靜婉站在衆人中間,一張臉雪白一片,早已沒了血色。從看見那畫第一眼,她就僵在原地,無法動彈。

不需要旁人比較,只瞧見這畫第一眼她就知道自己輸了。

面前這張畫就像是一根棒槌,打掉了她所有信心。寥寥幾筆就可以瞧出靈氣,不是她臨摹就能比。

深吸一口氣,林靜婉嘴唇顫抖;“是我輸了。”這是她第一次認輸,難堪簡直無所适從,低頭時候眼睛都紅了一片。只覺得這一刻她所有驕傲都消失了,四周所有人目光都在看着她。

可等了好久都沒有反應,面前那個贏了她人,看都沒往她那兒多看一眼。

沈清雲擡起頭,從始至終眼神只看向姜玉堂,眸子裏像是帶着光:“我贏了。”簡簡單單三個字,沒有半分驕傲,倒像是理所當然陳訴。

“彩頭該當歸我。”

趙祿跑了老遠才回來,雙手捧着镯子站在那兒。沈清雲瞧從他身側走過,眼神半分都沒停留。

她走上前,從那紫檀木桌面上,抱起那幾株蓮花。一張臉比那嬌豔欲滴蓮花還要豔幾分。

她擡起頭,目光灼灼:“多謝姜表哥。”

書房,燈火闌珊。

黃花梨木案桌上,正擺着一副畫。姜玉堂眼神看向桌面上,修長指尖時不時摩挲着玉扳指。

他瞧着那副畫都快半個時辰了。

趙祿在一邊候着,不知道世子爺這是在琢磨什麽。世子瞧這幅畫都瞧了半個時辰了。

他掀了掀眼皮,到底還是走上前。

“世子。”

姜玉堂黑沉眼簾掀開,目光一片清明。

趙祿低頭看着桌面上畫:“世子可是覺得這畫有什麽問題?”

“你覺得呢?”姜玉堂搖搖頭,讓人上前。他招手讓趙祿靠近,眼神示意着桌面上畫,問道:“你覺得這畫可像我?”

這問什麽問題?

趙祿瞥了一眼,二話不說直接就道:“這畫上人一舉一動,一眸一笑都跟世子一個眸子刻出來,怎麽會不像?”

連他也這番說。

姜玉堂緊擰着眉心越發深了,趙祿是自小就跟在他身側,對他最是熟悉,就連他也瞧不出不對勁。

下垂着眼簾牢牢盯着桌面上畫,他卻越看越覺得不對。

這畫上人,像他,卻又感覺不是他。

漆黑眼簾半垂着,姜玉堂閉了閉眼簾,摩挲着玉扳指手停了下來。

“總感覺哪裏不對。”

畫像上人眉眼生與他是相同,但神情又是不一樣,氣質溫潤如玉,眉眼之間卻又是刻着一股風流。

他想不清楚自己上一次出現這種神情是何種時候了。

而且……他眯着眼睛,重新去看向這幅畫。從他瞧見這幅畫開始,他就發現,這幅畫連畫風都與他極為相識。

若不是他确定自己沒有畫過自己,只怕還以為是自己畫。

姜玉堂自小學畫十餘載,師從是前太子陳琅那樣光芒四射人物。沈清雲這幅畫功底深厚,連着畫風都與他相同,如何能不讓他疑惑?

整整一下午,緊擰着眉心從未松開。

姜玉堂琢磨着讓沈清雲來這一趟,可還未開口,門口就傳來敲門聲兒。

門口小厮壓着聲音,道:“世子,表少爺求見。”

姜玉堂立即擡起頭,目光往門口看了眼,又落在了桌面上。他示意趙祿将畫拿到後面去,這才沖着門口道:

“讓人進來。”

這是沈清雲第二次來他書房了,相較于第一次着實熟練了不少。

她站在燭火之下,目光坦坦蕩蕩,開口卻是:“那蓮花蔫兒了。”姜玉堂擰着眉,大概是沒想到她開口就是這個,拿着茶盞手都有些收緊。

趙祿正從裏屋送花回來,聽見這話後沒忍住,倒是立即憋出一絲笑。

“表少爺。”趙祿認認真真道:“那蓮花是晌午摘,都到了這個時辰了自然會蔫兒。”

“您回去後,讓伺候小丫鬟找一個敞口瓶,裏面放滿水将蓮花放在裏面醒上兩三個時辰。”

“醒好後蓮花再從根莖處斜着剪一刀,再放入高頸花瓶中。蓮花不适合瓶養,這樣一般能活個兩三日。”

“知道了。”

沈清雲點了點頭,低垂着眉眼之間連着聲音都是失落。她點着頭,卻是沒走,目光就那麽随意放着,也不說話。

趙祿大概是知曉自己說錯話了,表少爺瞧着很是喜愛那蓮花樣子,他偏說只能活個兩三日,惹了人不高興了。

她眉眼清冷,生又好看,這樣奪目人,高興與不高興便都格外引人注意。

姜玉堂坐下來,放下茶盞:“後悔了?”

沈清雲目光看過去,落在他臉上。他又道:“那對镯子價值千兩,買一個蓮花池都綽綽有餘。”

“不後悔。”

那雙黑白分明眼睛裏坦蕩,落在他臉上那一刻,剛剛那蔫巴巴兒模樣都跟着活了過來。

“價值連城也敵不過我願意。”

姜玉堂眼神與她對上,她眨了咋眼,那雙眼睛裏開始崩出歡喜來。清冷面上,滿是喜悅。

“再說了。”她這個時候心情應當是很好,那對漂亮像是月牙一樣眼睛裏,甚至都是光。

“我可是男子,要那镯子又有什麽用。”她搖了搖手,梅子青長袖下,一雙手潔白似玉。

還真是騙人騙己。

姜玉堂垂下去眼眸中,帶着連着自己都沒察覺笑,她當真兒以為自己裝很好,在他面前說謊也不眨眼睛。

搖了搖頭,想到什麽又問:“你學畫幾年了,跟誰學?”

那畫風與他太相識了,必定是出自大家之手。而且,能畫到那個程度,并不是一朝一夕事。

沈清雲面上笑意逐漸淡去。

那雙像是月牙一樣眼睛裏,甚至連光都沒了。她擡起頭,目光看向面前姜玉堂,腦子裏卻是閃過另外一個身影。

兩張臉漸漸重合,她甚至分不清誰是誰。

只記得有個聲音走上前,在她身後道:“學畫務必靜心。”五歲她像是團子一樣大,握着毛筆坐在椅子上,搖晃着小短腿。

聽見這稍稍嚴厲聲音,立馬從椅子上跳下去。小短腿沖上前,抱住來人腿:“少卿哥哥。”

她仰起頭,一張臉巴掌大,肉嘟嘟像剛蒸好包子。此時臉上滿是讨好,對着來人耍賴求饒:“今日能不能不畫了。”

“沒大沒小。”十九歲沈少卿站在梨花樹下,一襲梅子青長衣,端是君子如玉。

此時,那件梅子青長袍上挂着個包子,将他衣擺皺巴巴。他擡手扶着額,溫潤臉上滿是無奈。

“我十九,你五歲,你該叫我叔叔。”他彎下腰,單手就将挂在他腿上人提溜起來,又穩穩當當送回了椅子上。

他站在她後面,修長如竹掌心包住她小小手,帶着她手下筆,一撇一捺:“心靜才能傳神。”

梅子青長袍擦過書案,傳來一股梨花香。

不知何時,一眨眼,卻是已經過了十一年。

沈清雲再次睜開眼睛,黑沉眼睛裏閃着光。她擡起頭,回憶中那張臉就在面前,同樣十九歲,一模一樣神情。

“十年。”她聽見自己心口快速跳動聲音,對着這張臉,她從未有過沖動。

想要沖上去,将人抱住。

窗外起了一絲風,桌面上燭火晃蕩,沈清雲第一次覺得距離太遠。她轉過頭,壓抑着自己內心裏湧出來渴望。

最後,只淡淡道: “是位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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