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心之所向
沈清雲回了墨荷園,天已經黑了。
推來門,千金正跳在桌子上爪子勾着蓮花花瓣。貓對未知東西都會産生好奇。她趕緊走上前,将千金給抱了下來。
蓮花癱在桌面上,花瓣垂着全都蔫兒了。
這屋子清貧很,沈清雲尋了一通,沒尋到趙祿說瓶子。眼看着蓮花快要蔫死了,沈清雲提了個燈籠出門,去找個小厮讓他幫忙。
蓮花放在敞口瓶裏兩三個時辰,天都快要亮了,她便坐在哪兒看了一個晚上。
等再次醒來,千金圍在她身邊,咕嚕咕嚕叫。她今日比往常起晚,千金餓了。
門口食盒裏放着小厮來送飯,這個點已經冷了。
沈清雲從水晶蝦餃裏把蝦仁挑出來喂給千金,自個沒吃。洗漱好後便去了壽安堂。
老夫人年紀大了,身子骨不好。沈清雲這段時日每天都去給老夫人針灸,一連去了小半個月。
她到壽安堂時候,門口小丫鬟瞧見她立馬就紅了臉。低着頭趕緊打開簾子讓她進去。
沈清雲走過去,屋內卻是早就有人了。
昨日裏那位林小姐正站在姜老夫人身後,給老夫人捏着肩。她瞧着像是學過,姜老夫人神态滿意緊。
“來啦。”
姜老夫人慈祥很,對她招了招手:“今個兒我算是有福了,你們這個小輩們都有孝心。”
沈清雲卻是道:“今日就不給老夫人針灸了。”
尋常針灸按摩之後再動手确是更好,可老夫人年紀大了,适得其反。按摩之後血液過于流通,反倒是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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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了這句話後,卻是沒有解釋。
姜老人與她相處這麽長時日,自是知曉她性格,笑眯眯由着他。倒是她身後林靜婉有些忐忑。
她站在老夫人身後,眼神卻是悄悄兒往沈清雲那兒打量。
這位表少爺生實在是太好,一張臉比女子還要精致。昨日裏畫更是一絕。聽着老夫人這樣說,還是個會醫術。
人是有才,只是可惜家世太低。擡手捏着姜老夫人肩膀,林靜婉打量眼神又悄悄兒挪開了。
打簾丫鬟走上前,說是三少奶奶帶着二少爺來了。
姜文林是三房嫡子,在姜家排行第二。他長相随着周氏一副風流相,只可惜性格也随了三老爺。
三房是整個姜府最熱鬧了,這麽些年姜三老爺小妾納了一堆,若不是周氏會保養,又生了個嫡子,只怕早就被那些妾室吃幹抹淨。
只周氏到底是小地方來 ,生再貌美眼皮子卻淺。姜文林與姜玉堂一般年紀,周氏生怕委屈她這唯一嫡子,年紀輕輕還未娶妻就已給他納了兩房妾室。
院子裏丫鬟們狐媚惑主,見天兒想爬上二少爺床。
老夫人有心勸,說了幾次周氏不聽,也就任由她了。
平日裏,這二少爺也不敢往她身旁湊。聽了這話,眉心擰了擰,卻到底還是讓人進來了。
“老夫人。”周氏今日打扮依舊光彩奪目,镂金百蝶穿花30340雲錦上衣,下面是一件水紅百花裙,頭上滿頭金簪珠翠,很是耀眼。
姜文林走在她身後,站在老夫人面前,一樣乖巧聽話行禮:“孫兒扣見祖母。”
“坐吧。”老夫人身側珠雲上去奉茶,茶香入了口,老夫人才道:“許久不見你來請安,長高了些。”
周氏有些尴尬。
三房人來這壽安堂确來少,這一來,三房到底不是從老夫人肚子裏出來,始終隔着一層皮。
二來,老夫人家世高,這麽些年掌管着侯府更是說一不二。她身邊人脈,寶貝海了去兒了,手指縫裏稍微流一點兒,就夠她們眼饞。
不往跟前湊,是怕得罪了人,到時候別說東西沒得到,反倒是惹了老夫人不喜。
但只要一來,那準是有事,不然,周氏也不會這樣懼怕老夫人。
“聽說林姑娘這幾日住在府裏,我瞧着都是小輩,讓文兒過來熟悉熟悉。” 她說着,還當無人瞧見,手往姜文林後背推了推。
她一開口,老夫人面色就沉了下來。林靜婉是她給姜玉堂挑,家世樣貌不論,放眼整個京都也是才女。
大家閨秀,落落大方,能挑起永昌侯世子妃擔子,這才将人留在府中。
沒想到姜玉堂沒瞧入眼,倒是讓三房人給惦記上了
她想着,阖上眼簾,眼神都不往周氏那兒看了。
姜文林一個踉跄差點兒摔倒,擡手整理了一下袖子,這才上前:“是。是。”他也害怕老夫人,說話時候甚至不敢擡頭。
姜老夫人嘆了口氣。
這孩子每日都被周氏逼在書房讀書,性子有些唯唯諾諾。今日過來,只怕也是被周氏逼得。
到底是看着長大,姜老夫人也不忍心。側耳對着身後林靜婉道:“去見見你二表哥吧。”
林靜婉想嫁人是姜玉堂,姜文林這幅模樣,她半點兒都看不上,行了個禮:“靜婉見過二表哥。”
姜文林擡起頭,往林靜婉那兒點了點頭便當做是回禮了。都是世家子弟,平日裏不是沒見過。
倒是她身側沈清雲姜文林是頭一回見。
只見他姿态筆直,站在那兒就是一股脫俗之氣。淡青色長袍穿在身上,眉眼漂亮勾人。
清冷雅致瞧不出半點風情,卻偏生要比女子還要勾人魂魄。
姜文林從未見過這樣人,一下子就看呆了眼。
“那是你遠房表弟。”
周氏擰着眉心,一臉不悅。走上前将看呆了姜文林拉了回來:“你不是喜歡作畫?多與林表妹交流交流。”
林靜婉家世不錯,雖遠遠兒比不上永昌侯府。但勝在嫡女出生,又有才氣。林家這麽多年不顯山漏水,這一輩女孩卻多,且個個漂亮。
來年選秀,林家必定會有女子能夠入選,倒時候身價可就不止這些了。
連着老夫人急着介紹給姜玉堂,周氏自然也想要。何況,姜文林與姜玉堂同一年出身,今年也是十九了,早就該娶妻了。
“是。”
姜文林不敢忤逆周氏,只得與林靜婉找話題。可那腦子裏依舊是剛剛那驚鴻一瞥,眼神更是止不住往沈清雲那兒看。
昨日比賽,他也聽說了,是沈表弟贏了。
林靜婉畫技有多高他是見過,沈表弟連她都贏了,令他越發好奇。
那位二公子眼神一直落在她身上,沈清雲沒什麽耐心,尋了個機會就出去了。
只她剛出門,後腳,姜文林卻是追了出來。
“沈……沈表弟。”
姜文林看着面前這張臉,不知為何就止不住羞紅。分明是個男子,他卻是不敢直視。
靠近了,那張臉竟是越發奪目逼人。
他甚至不敢擡起頭,腳步都跟着連連後退。等沒那麽近了,他才開口,可說話語氣還是磕磕碰碰:“我……我昨日聽說你贏了畫。”
姜玉堂前來給老夫人請安,站在回廊上便一眼就瞧見兩人。
“啧……”他喉嚨裏輕笑一聲,腳步卻是停了下來。他站在回廊處朱紅色欄杆旁,一雙眼眸饒有興致看了過去。
轉了一圈後,目光又落在了沈清雲身上。
她都一身男子打扮了,怎還如此不安分?見她姿态筆直,一臉清高,姜玉堂不知為何想到夢魇時模樣。
再看這一幕,便覺得有些刺眼了。
“林姑娘師從大家,你……你能贏她必然是更加厲害。”他支支吾吾,聲音越說越小。
面對着這張臉,他生平頭一次這樣,連說話都是顫顫巍巍。他不知道自己怎麽了,只覺得心口亂跳。
“我……我也喜歡畫,不……不知道能不能有這個榮幸,能夠一睹風采。”
沈清雲面對着姜文林,餘光卻是看向回廊那兒。剛剛從姜玉堂停下腳步開始,她就察覺了。
只不過一直沒有開口。
如今,她也沒拒絕,只轉過頭,清淩淩眼神往姜玉堂那兒看了一眼。
“倒還算是敏銳……”姜玉堂垂下眼簾。人卻是從暗處走了上前,到兩人身側才停下。
他生高,目光往下便落在了姜文林臉上。
“大……大哥。”姜文林不知自家大哥居然在,還被當場逮到了。本就羞紅臉瞬間燥跟個螃蟹一樣。
“那畫你是看不見了。”剛他在回廊,兩人話聽得一清二楚。
“為……為什麽。”姜文林擡起頭,正對着姜玉堂那雙發沉眼,鼓起勇氣問了一句。眼神主人正對着他,語氣淡淡:“她畫人是我,畫像自然是在我那兒。”
姜玉堂說完,擡腳就進了壽安堂。留下姜文林站在原地,一臉失魂落魄。
在壽安堂給老夫人請了安,又陪着老夫人用了午膳,出來時候恰好正是午時。
兩人剛出了壽安堂門,就有小厮迎面跑來,跪在地上道:“世子,侍衛來報,說是圓空大師回京了。”
“備馬!”
姜玉堂出了侯府門,便直往京郊靈若寺趕。
他素來不信鬼神之說。可自從昏倒之後時常夢魇,甚至觸到她手指腦子裏都開始閃過那些畫面。
這些跡象讓他不得不信。
前段時日,圓空大師不在京都,他多次派人去尋,如今總算是回了京。
靈若寺在京都郊外,寺中空氣幽深,綠樹環抱。碩大菩提樹下,廟中小道彎彎曲曲。
寺廟之中一片寂靜。
禪房之中,圓空目光落在姜玉堂臉上,笑着道:“貧僧總算是等到姜世子了。”
房間裏檀香味濃郁,姜玉堂看着面前茶盞,他剛在門口,人還未進來,茶水就沏好了。
他坐下時,七分燙,正是入口時候。
“大師知曉我今日會來?”
“姜世子人四處再尋貧僧,貧僧自然知曉。”兩人面前放着一盤殘棋,圓空拿了顆黑子,落了上去。
“世子眉眼之間透着疑慮,貧僧猜是有問要解。”
“大師所言不錯。”姜玉堂垂着眉心,低頭拿着白子,跟着下了起來:“那大師不妨再猜猜,所為何事?”
“世子眼神清明,眼下卻帶烏青,貧僧猜你為夢所困。”白子落了上去,輕輕一道聲響,姜玉堂擡起頭來,正對着圓空大師眼中笑。
“那夢可饒你生活?”圓空問。
夢境中那些畫面一閃而過,姜玉堂眼簾一片深沉:“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可令你煩躁?”
白日裏她與姜文林在一起畫面一閃而過,眉心擰了擰,白子跟着落上去:“心煩意亂。”
圓空垂眼,看着棋盤之上,問下最後一個問題:“那世子可想擺脫?”殘棋下了那麽久,還是殘棋。
姜玉堂收了手,将手中棋子落入棋盒之中。
他擡起眼簾,問道:“大師可有法子可解。”因着這夢境,他克制不住将眼神落在她身上。
總有一日,會擾其心智。
圓空點着頭,開口卻是道:“不知世子可聽過一句話。”
“越是執着想要,相反越是得不到。越是放手,機會可能就在眼前。”
“世子如今嫌煩,嫌亂,嫌擾您心智,可是想過為何?”
出家之人說話最後都會歸于因緣兩個字,姜玉堂輕笑着:“大師可是要說,我與她有緣?”
“誰知道呢?”圓空也跟着笑了:“但我看,世子并不是她命中金注定有緣之人。”
殘棋就是殘棋,兩人都下不活。他跟着放下棋子:“可能這丁點兒緣分,也是世子親自求來。”
姜玉堂擰了擰眉:“我求?”
圓空眼神看向窗外,道:“靈若寺臺階一千四百八十個,三步一拜,九步一叩首,直通天梯。”
“本該無緣之人,今生卻有這番因緣際會。世子不如想想,是用了多少心血,積下多少福報,散下多少家財,才換來。”
“你着急擺脫也許是你心之所向,求之不得。”
出了禪房門,天已經黑了。姜玉堂站在佛堂門口,身上染了一陣檀香。
他進去一下午,出來時候不知何時下了雨。禪房門口燈籠被風吹滅了,門口那顆菩提樹被水洗發亮。
趙祿站在身側守着,不敢說話。
不知等了多久,才聽見世子爺輕笑了一聲。他眼神之中一片黑沉,月色下,有些令人心驚。
趙祿瞧着頭皮發麻,站在那兒呼吸都不敢太大了。
屋檐雨滴在肩頭上,夜色中,姜玉堂擡手揉了揉眉心。都說他素不信佛,如今看來确是不該信。
那和尚可知道他夢都是些什麽?十個夢九個都是床榻事,不是馬車上,就是假山後,涼亭中。
他姜玉堂是色中餓鬼不成?心之向往,求而不得都是這?
“就不該來。”他喘了口濁氣,只覺得頭要炸了。
“世子,天快黑了,又下着雨。”趙祿低着頭,聲音越說越小:“今晚我們怕是要住在這兒了。”
姜玉堂腦袋越發疼。
揉着眉心手還未放下,趙祿在一邊,越發小心翼翼道:“夫人在這兒,您要不要去看看?”
揉着眉心手頓住,姜玉堂閉了閉眼。
雨還在下着,雨水打在油紙傘上,肩頭卻不知何時濕了一半。
姜玉堂站在一處小院門口,透過屋內燭火,眼神看着裏面,聽着院子裏傳來木魚聲。
他母親信佛,一年前舅舅死訊傳到了京都,母親就搬到了這靈若寺,他一次都沒來過。
這張臉生太像他舅舅沈少卿,她見他一次就哭一次。
他母親與舅舅一母同胞,自小感情就好。只沈家欺人太甚,用外祖母命逼迫舅舅離京。
當年,那溫潤如玉沈家兒郎,被逼到了荒無人煙南疆。戰場之上,刀劍無眼,一個平日裏拿毛筆寫詩作畫人,被逼抗起了刀劍。
當年沈家是想讓他死在那。
可沈家算盤落空,十年來,沈少卿在戰場殺敵,贏下無數戰役,甚至被信奉為天神。
區區漠北一場戰,卻是丢了性命。而後來,沈家旁支,攜帶着陸家聯手,帶領大兵一起接手南疆。
沈少卿用盡心血,十年血淚搭建而成一切,如今被人唾手可得。
姜玉堂眼簾閉上,裏面一片冰冷。
一年多了,這些人總算是要回了京。冤有頭,債有主,殺人自然得償命。
“走吧。”姜玉堂睜開眼簾,轉身。
“不進去了?”趙祿走在他身後,撐着傘。
“不去了。”姜玉堂搖着頭,油紙傘下雨水滴在他肩頭,下擺不知何時被洇濕了。
他走在青石板上,身影融化在夜色之中,肩頭越發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