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十年後

10年後,棉大。

秦諾和正用計算機圖像識別分析姜老發來的一組星系的坐标和能量。這是他下一篇報告的重要數據,趕上姜老出國交流,特地把機票延期一天,一把年紀熬夜受凍才觀測記錄下來的。

姜老是秦諾和的博士導師,在專業領域赫赫有名,秦諾和是他唯一一個接受的研究生,又過幾年,變成了他手下為數不多的博士生。

說起來今晚姜老就回來了,得去機場接他,然後帶他去吃酸菜魚。

辦公室的門被推開,和他共用一間辦公室的唐頌走進來了。

唐頌的導師不當人,從研究生到博士折磨了他6年。今天他看起來比平時還要憔悴一些,眼下烏青,腳步虛浮,游魂一般癱在椅子上。

秦諾和給他倒了杯溫水,說:“昨晚又幫他寫代碼了?這些年你幫他掙的錢能買輛跑車了吧。”

唐頌在轉椅上旋了半圈,回:“別說,他上個月剛換了輛車,我感覺那輛車至少有兩個轱辘來自我的血汗。” 他睜開眼,望向天花板,試圖安慰自己,“沒關系,還剩一年了,馬上就熬出頭了。”

秦諾和點點頭,轉移話題:“餓嗎?吃食堂還是下飯館啊?”

唐頌那邊靜悄悄。

秦諾和将腦袋側出顯示屏,又問了一遍:“餓不餓啊?我可一直餓着肚子等你呢,要不你又怪我吃午飯不叫你。”

唐頌還是保持癱倒的姿勢沒說話。

秦諾和站起身來看,唐頌雙眼直愣地看着天花板,神情焦灼。

他走到他的身側,輕輕拍打唐頌的肩膀,唐頌嘴巴半張着,但只能發出嗚嗚的微弱聲音,口水順着嘴角留下來。

又中風了。

秦諾和駕輕就熟地從唐頌桌下的抽屜裏取出他的錢包,裏面裝着他的身份證、醫保卡以及棉大附屬醫院的就診記錄卡。

Advertisement

他把唐頌扶上自己的副駕駛,一腳油門往附屬醫院開。唐頌第一次中風的時候是研二,他們在圖書館讨論問題,說着說着唐頌便開始抽搐,那個時候他慌壞了。

後來唐頌導師對他的壓榨變本加厲,唐頌的中風也犯得更頻繁了一些,他也慢慢熟悉了送醫就診的流程,還學會根據唐頌的狀态判斷中風的程度。

秦諾和開着車,對身旁的唐頌說:“老唐,我覺得咱這程度等博士讀完了基本也就告別獨立行走了。”

唐頌仰着脖子說不出話來,氣得直翻白眼。

秦諾和欺負人不能說話,于是又說:“待會兒把你送過去,你記得問問醫院搞不搞積分。憑你出入醫院的頻率,等畢業估計就是個黑卡病友了。”

唐頌不再壓抑,側頭把口水蹭到了秦諾和的車座頸枕上。

唐頌到了醫院仿佛回到了第二個家,輕車熟路直接去候診室門口排隊了。秦諾和落在後面,停車挂號,還不忘跟就診臺的小護士聯絡感情。

話說了沒兩句,就診臺旁邊的診室裏有人挾着大夫的脖子走出來,樣子蠻兇狠。

為了吸引更多人注意,那人大聲嚷:“怎麽就看不好了?錢也花了,藥也吃了,治療也做了,怎麽就看不好了?”

小護士想上前勸,被秦諾和拉住了:“他只是想吓唬你們,沒有明确的傷害意圖。不然不會把醫生拉出診室,也不會去吸引別人的注意的。”

小護士将信将疑,敲下了保安室的熱鍵。

周圍等候就診的人群和家屬迅速圍成了一個圈,那人看着挺高興,說:“大家都看好了啊,這是個庸醫。我兒子口吃,找他看了三年了都看不好。我聽說別人的小孩也有同樣的毛病,吃了幾個月藥就好了!”

被挾着喉嚨的醫生怯生生的辯駁:“每位患者的情況和病因都不相同,您的兒子的症狀也有一部分是心理症結,治療起來會慢一點,但是也有在不斷變好的……”

那人呵了一聲,打斷了醫生的話:“那也太慢了!我的小孩明年就要去面試考初中的,他一個結巴,哪個學校願意要他?啊?”

“你兒子明明從小就口吃,你為什麽等他那麽大了才想起來看醫生?”小護士了解些情況,主動幫醫生打抱不平。

那人眼看輿論的方向已經向醫生傾斜,甚至聽到人群裏有人在埋怨是他不負責任。他變得愈發憤怒,腎上腺素飙升,額頭上的青筋突突跳着。

他用一只手箍緊了醫生的脖子,另一只手探進身後的背包,摸出一把水果刀。他把鋒利的刀尖架在他的手臂上,位置直戳在醫生的脖頸邊。

保安隊姍姍來遲,但怕那人應激傷害了醫生,便不敢動作。

秦諾和也沒料到那人帶着刀,一下子認真起來,對他說:“這位患者家屬,我理解你的心情。實不相瞞,我也是個父親,今天也是帶着兒子來的。”

那人帶着醫生側轉,面對秦諾和的方向:“兄弟,我勸你換家醫院,這個醫院裏的醫生都爛到根兒了,患者的錢也要坑。”

秦諾和勸他:“那你先把刀放下,換家醫院給你孩子治病。你今天要是傷着了醫生,自己也得受懲罰不是?”

那人不以為然:“放下也可以呀,那就把老子這些年在醫院裏花的錢都還回來。治個破結巴,把老子的褲衩都賠完了!草!”

看那人有意向松口,秦諾和偷偷往前挪了幾步。不料被那人察覺,刀尖抵進皮膚又彈開,醫生的脖子上多了一條血痕。

場面有些失控,圍着的人也焦躁起來,那人更加興奮,刀尖閃着冷光,不斷地抖動。

人群裏突然響起一陣顫抖的哭聲:“爸……爸爸……爸爸……爸爸……”

那人猛地放下刀,心虛似的來回看,突然意識到這聲音是女生,并不來自自己的兒子。

不過等他反應過來也晚了。熙攘的人群裏突然竄出一道白色的身影,靠近那人時跳躍騰空,踹上他放在身側的握刀的手。

那人的手脫力,水果刀掉在地上,發出刺耳的聲音滑開幾米。那人下意識後退幾步,結果被秦諾和狠踩腳背,失痛之下胳膊沒了力,被控制的醫生吓得腿軟,被見義勇為的那個身影拉到了身後。

保安也伺機上前,控制住那人。警察戲劇般地後一步趕到,将已經發狂的施暴者從後壓制,帶離了醫院。

這些秦諾和都看不到,他只能看到站在自己眼前的這個人。

站在自己眼前的這個人,剛剛不顧危險、一腳踢掉刀具的這個人。

跟自己一起長大的這個人,給自己半個包子吃的這個人,跟自己約定頂峰相見的這個人。

消失了10年的這個人,讓自己魂牽夢萦的這個人。

秦諾和感覺喉嚨被什麽東西堵住了,它太苦了,咽下或是吐出都要用掉渾身的氣力,但他還是張口,喚出這個壓在心底的不解與遺憾:“穆勒。”

穆勒也與他對望,眼眸如星,回複:“秦諾和。”

就診臺的小護士把警察和暴徒送出門後回來,看到患者家屬和穆勒兩個人杵在走廊中間對視,忍不住上前打趣:“呦,霸王花,你倆聊天就聊天,怎麽看着跟老情人相見似的?用我在旁邊給你們配樂不?”

穆勒像是回過神,轉頭對她笑了笑。

小護士八卦雷達開啓,湊到他身邊悄悄問:“還真是老情人?”

秦諾和怕穆勒走了,又不想小護士挨他太近,于是主動回答:“不是老情人,是老同學……敘敘舊。”

小護士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回到了就診臺後繼續工作。

秦諾和問穆勒:“你當年為什麽突然離開了,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他已經顧不得小護士能不能聽到了,他真的太想知道穆勒為什麽不告而別,又經歷了什麽才會出現在這家醫院,他曾夢想着成為醫生,為什麽現在卻穿着護士服?

他為什麽還記得自己的名字,又為什麽這麽多年從來不去找自己?

穆勒從就診臺上捧起一摞病歷,像是要走,被秦諾和慌不擇路地握住了胳膊。

瘦,太瘦了,穆勒長高了些,還是瘦得讓人心疼。

穆勒看向他:“那你為什麽不去找我?”

秦諾和如鲠在喉。

不去找他?他幾乎用盡了所有的辦法找他!他在穆勒家門口不眠不休地蹲守,等來的是新任房客震耳欲聾的鞭炮聲。他走遍了穆勒喜歡的地方:書店、咖啡館、體育場、上課的教室。他去警察局報過失蹤,探過常市所有醫院的急診室……

那個夏天對于很多準大學生來說都是最開心的夏天,但他一秒都不曾放松,無頭蒼蠅一般地尋找着,他憎恨天大地大,埋怨世事無常,卻始終不忍心斥責穆勒半分。

所以為什麽穆勒還覺得自己沒去找他?他到底還要去哪裏找他?

穆勒把病例抱緊了一些,面色冷靜:“我被派過來取病例,得趕快回去了。” 見秦諾和不松手,又補充了一句:“人命關天。”

他用力拽出胳膊,與他劃清距離,秦諾和的手軟綿綿地落了下去。

唐頌在理療室裏聽說了剛剛發生的鬧劇,聽說最後暴徒被一位身手矯健的護士和一位苦口婆心的父親聯手制伏了。

從理療室出來之後,他看到秦諾和滿臉疲憊地坐在等候區的塑料長椅上,去年5K公益馬拉松跑完都沒見他累成這樣。

他現在勉強能說話了,舌頭還是有些僵麻。他走去輕輕踹秦諾和的小腿。

秦諾和看他,用他沒見過的眼神,可憐、無助、孤獨、落寞。

“出去抽根煙吧。” 他說,“我剛碰到我初戀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