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別離多

天際出現第一道亮光,晚香奶奶的搶救工作結束,生命體征平穩,看起來與以往沉睡時無異。

值班醫生跟穆勒關系不錯,也不願意給他無意義的希望,穆勒這些年的委屈與辛苦,整個科室的人都看在眼裏。他是個倔強的人,在這場黑暗的生死馬拉松裏,不知疲倦地奔跑着。

醫生站在病房外,跟作為家屬的穆勒彙報搶救情況:“你也能看到,患者暫時沒有生命危險,但因為腦部的缺氧時間較長,能不能蘇醒、蘇醒之後身體各部位的機能有沒有損傷,都還不好說。”

穆勒紅腫着眼睛,認認真真地聽醫生說話。這位經驗老道的醫生突然心軟,穆勒是他見過工作最認真的護士,也許也是最孝順的小孩子。

是的,此刻穆勒看起來就像是個迷茫無助的小孩子,單薄的身體,倔強的神情,誰都知道晚香奶奶的身體已經支撐不了多久了,這些年這樣的情況也不是第一次出現。

但不知道穆勒怎麽這麽偏執,他就是不放棄,用盡一切辦法,花掉了所有的積蓄也要救她。這個孩子憑着不知道哪裏來的信念,一次次地崩潰又一次次地将她從鬼門關裏喚回來,只要有一絲希望,他就會死死攥在手裏,執拗地和命運博弈,蠻橫又無理地相信着,晚香奶奶會一直活着,

醫生只能暗自祈禱,這次晚香奶奶也能被穆勒拉回來,但老人家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他又舍不得看穆勒期待落空、失去至親的痛苦模樣。他想了想,緩緩開口:

“我知道你一直在研究你奶奶的病,我也知道這些年你已經讀過了很多精神疾病相關的書,所以你早該已經明白,患者大腦的老化萎縮情況已經很嚴重,這些年我們給她用過很多強效的治療藥,它們的副作用也在患者的身體裏累積着,腸胃、心髒、血液都受到影響,開始出現問題。”

“這次心髒驟停也是現在用的藥的副作用的一種,再堅持下去,往後像這樣的突發狀況只會更多。你已經留她夠久了,是時候做好準備放下了。”

穆勒本來已經止住的眼淚此刻又在眼眶裏打轉,他看着醫生,以一種被背叛的眼神。其實他早就知預料到了這個結果,他只是不願意相信,也不願意面對,只能窩窩囊囊地遷怒于人,來對抗無法改變現實的無奈。

醫生絲毫不怵,他暫時擱下了醫護身份,充當一個慈祥的長輩,輕輕撫上他的頭頂:“孩子,你該放下了。”

穆勒愣住,眼淚無聲淌過臉頰,秦諾和從一旁攬過穆勒的肩膀,将他帶到病房門口的長椅上坐下。

穆勒被他攬着懷裏,眼淚過了很久都止不住,他只能一下下地撫摸他的脊背,嘴巴貼着他的耳朵悄聲重複着:

“勒勒別怕,你還有我。”

“我來陪你一起面對,你不再是一個人了。”

雖然晚香奶奶暫時沒有生命危險,穆勒像是感覺到什麽似的,把穆哈哈叫來了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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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進病房,穆哈哈熟稔地拉過晚香奶奶的手,把自己的臉蛋放在她的手心裏來回揉蹭。

緩過神來的穆勒跟秦諾和解釋:“這是奶奶從小帶着哈哈玩時最常做的動作,也是哈哈的認知裏奶奶最喜歡做的事,他把這個當成和奶奶問好的方式。”

“哦。”秦諾和點點頭,問他:“那你和晚香奶奶有問好的方式嗎?”

這時,晚香奶奶的眼皮微微顫動,手指也施了力,剮蹭穆哈哈的臉頰。

穆哈哈直起腰來盯着晚香奶奶的臉,一面說着:“穆勒穆勒,奶奶好像要睡醒了。”

穆勒趕快迎了上去,觀察晚香奶奶的眼球活動,果然,不一會兒晚香奶奶就睜開了眼睛。

“妞妞,這些年是奶奶不好啊,奶奶給你賠罪啦!”晚香奶奶大着舌頭說,臉上挂着慈祥的笑意,“哦,也不該叫你妞妞了,是奶奶叫慣了,誰叫咱家的崽崽這麽好看?”

晚香奶奶的記憶恢複到十幾年前,那天穆勒被穆百川帶着從學校回家。

那是初一第一節游泳課之後,穆勒抱着自己的花邊泳裙出現在了男更衣室,吓壞了一個班的學生。老師逼着穆勒讓他請家長來,并反複強調這次談話內容嚴謹,所以他那個患了癡呆症的奶奶不作數。

穆勒無奈,只能撥打穆百川的電話。匆匆趕到的穆百川被校長老師拉着語重心長地講話一個半小時,期間穆勒和秦諾和在操場走圈然後擁抱。

那天穆勒開始喜歡上秦諾和,直到高一那年秦諾和開了竅,才結束了他不大光彩的為期三年的暗戀。

那天穆百川也被逼着認清了一個道理,那就是自己作為父親是多麽得失職又是多麽重要。他下定決心要回歸家庭,并以此為條件讓穆勒剪掉了漂亮的長發,并換回男生着裝。

不過穆百川不知道,穆勒其實從沒有怪過他或晚香奶奶。他同樣不知道,穆勒不是因為他說自己要盡一個做父親的責任才願意打扮得“正常點”,他這麽做都是因為秦諾和:

被一個男孩子喜歡已經是很有負擔的一件事了,但如果這個男生優秀、懂事、又聽他的話,肯定要比“穿着裙子的小變态”要更值得喜歡一點。

那天回家,穆百川鐵青着臉,後面跟着臉色同樣陰郁的穆勒。

晚香奶奶看到穆百川,愣了幾秒,錯過他去看他身後的穆勒:“妞妞,這個叔叔是誰呀?”

穆勒咬着嘴唇不說話。

穆百川把晚香奶奶拉進書房談話,不知道是怎麽談的,穆勒坐在客廳裏,能聽到晚香奶奶凄凄的哭聲。

到了傍晚,穆哈哈放學回家,穆百川和晚香奶奶才從書房裏出來。

晚香奶奶看到坐在餐桌前的穆勒,紮一根馬尾辮,穿着藍白格子長裙,一張白淨的小臉上綴着小巧精致的五官,尤其是那雙含情眼,跟她那個短命的兒媳婦如出一轍。

現在她終于意識到自己的糊塗的大腦正扭曲着一個孩子的認知。

這孩子懂事,從小到大都在看着她的眼色生活,說話辦事都順着她的脾氣,這她一直都知道。只是沒想到,她這麽偏執地相信這孩子是個女孩,他便順着自己的想法,穿衣舉止都按照女孩那樣打扮自己。

她不敢想象,在那個小小的腦袋瓜裏曾經經歷過多少次的颠覆和風暴,如果今天穆百川不跟她講,不強迫她看清現實,那穆勒要像這樣長大嗎?

這樣長大的小孩,在終于和世界碰撞,卻把尊嚴摔成碎片的那一天,他要怎麽面對呢?

于是晚香奶奶走到穆勒面前,握着他的手,迫切又真誠地道歉:“妞妞,這些年是奶奶不好啊,奶奶給你賠罪啦!”

說着說着,晚香奶奶又抹起了眼淚:“以後也不能叫你妞妞了,是奶奶叫慣了”

穆勒握緊了晚香奶奶的手,心情複雜,主要還是擔心換個樣子晚香奶奶會認不出自己,不過穆百川回來了,晚香奶奶就得習慣家裏有一個兒子和兩個孫子的生活。

穆哈哈看着奶奶抹眼淚,便也跟着擦眼睛,晚香奶奶愛憐地騰出一只手去摸他的小臉蛋。

她很愧疚,她一個當奶奶的,終究沒把兩個孫子好好帶大。

這成了晚香奶奶的一塊心病,每次意識清明,或者大病初愈,晚香奶奶都會拉着穆勒的手,一邊顫抖一邊跟他道歉。

這就是他和晚香奶奶問好的方式,因為除了這些時候,晚香奶奶很少會直接認出男孩模樣的穆勒,所以每個午後醒來,她急切的喚着穆勒的名字,看到或穿着醫院制服或穿着t恤牛仔褲的穆勒時,心裏難免一陣失落:穆勒來了,妞妞又沒來。

跟着就會心生不滿,把水杯和餐盒砸在穆勒身上,大聲咒罵他,“你個變态臭蟲,把我的妞妞還給我!”

今天醒來,她不僅跟穆勒道歉了,還攥着穆家兄弟的手不願意松開。她的笑容溫柔又滿足,還囑咐秦諾和:“以後我的勒勒就要交給你照顧啦!”

聞言,秦諾和連連應和,頭點得像是他車載香水上的安了彈簧的小狗腦袋。穆哈哈則是一知半解的樣子,不确定該不該跟着點頭或者表達高興。

穆勒臉都紅透了,自己這麽容易臉紅的嗎?

晚香奶奶像是很放心秦諾和,拉起穆哈哈的手跟他囑托。

“小相憶,你從小就是個可憐的娃,奶奶有時候就想啊,如果是個頭腦清楚的老太太看着你長大,你會不會比現在還要優秀?你的這個病如果更早一點被發現,你是不是過得比現在還好?”

“嗯?” 穆哈哈更迷惑了,晚香奶奶從沒主動跟他提過自己的病的事,他一直以為晚香奶奶是不知道的。

“但你和你哥從沒讓人失望過,你比你哥幸運,你有個懂事的哥哥。以後你要多體諒穆勒,聽穆勒和你諾和哥的話,把自己照顧好……如果可以,也照顧照顧你哥。”

“嗯,我知道了。我爸說過,小時候穆勒保護我,長大了我保護穆勒。” 穆哈哈一臉認真。

嗯,晚香奶奶滿意地點點頭。接着她的眼神又開始渙散,眼睛裏才剛點燃的光亮像是又要消失。

她緊緊握着穆勒的手,把他拉近自己的嘴邊,穆勒附耳去聽。

“妞妞,我想再見見妞妞。”她說,不過聲音越來越微弱。

秦諾和不解:“你不就是奶奶的妞妞?”

穆勒起身,拉着他緩步走出病房,走到護士休息室,慢慢說着:“妞妞是奶奶的小女兒,十二歲時因病去世了。”

秦諾和沉默。

穆勒拎着包走進衛生間,再出來時已經是另一幅扮相。

傍晚,夕陽灑了滿天,病房裏被渡上一層飄渺的金色,像是慈悲的神降下一道福祉。

門被敲響,接着被一只纖細的手從外推開。走廊裏的風吹進了病房,晚香奶奶被清風喚醒,醍醐灌頂,睜大了眼睛。

來的人正是她的妞妞。

妞妞穿着她最愛的那條白裙子,紮兩個乖巧的低馬尾,無憂無慮地笑。

“媽媽。”妞妞喚她,“媽媽,媽媽,我穿這條裙子好看嗎?”

嗯。晚香奶奶不住地點頭,全身微微發燙,喜悅的血液在體內奔流,心髒有力的跳動聲也讓她快樂,她感覺失去的力量正一點點恢複,想要走下床去再抱抱她的妞妞。

“媽媽,我給你唱首歌吧,剛剛老師教我唱的!”

好啊,晚香奶奶配合地拍着手,笑容燦爛。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聽了一句,她覺得這曲調似曾相識,便跟着一起唱起來。

“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

歌聲裏,她看到自己匆匆忙忙、半夢半醒的一生:謙遜有禮的丈夫,漂亮懵懂的女兒,英年早逝的兒子,一雙活潑可愛的孫子。

她看到自己一左一右兩只手拉着兒女走過他們上學的小徑,兒女叽叽喳喳地跟他分享當天班裏的趣事;歸家後丈夫坐在門廳讀報紙,瞟一眼孩子臉上黏糊糊的糖漬,還埋怨她怎麽又慣他們吃糖。

她看到自己又一左一右兩只手牽着兩個小孫子,左邊的小孫女活潑懂事,右邊的小孫子文靜乖巧,他們倆的另一只手上拎着她剛剛買的菜,說是怕奶奶累着。

她看到搶救室外穆勒慘白的臉,以及他看到她睜開雙眼時露出的劫後餘生的笑,可憐兮兮的樣子讓她的心好疼哦。

她早已不想再堅持了,但每每到了最後的關頭,都能聽到穆勒在喚她,有時喚她奶奶,有時喚她媽媽,聲音之迫切,神情之凄慘,又讓她對這人間不舍。

歌曲唱到了最後一句。

“人生難得是歡聚,唯有別離多。”

尾聲裏,她看到自己的一雙兒女正踏着燦爛的夕陽向她走來,她握住他們的雙手,轉頭看向穆勒:

“孩子啊,奶奶有了你們真的很幸福,你們今後也一定要幸福哦。”

光亮轉瞬既逝,她的聲音也逐漸微弱:

“勒勒,從今天起,你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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