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章節
二爺。”在大世界裏給他帶消息的混混搓着手,局促地站在窗前,顯然是剛翻窗進來的。
“來了?”狄息野疲倦地關上房門,順手點燃了一支煙。猩紅的火光在他的薄唇間忽明忽滅,他的臉也在白茫茫的煙霧裏沉浮。
混混沒有名字,只有一個道上的诨名,釘子。
釘子察言觀色的功夫不行,但也長了眼睛,隐約覺得狄息野的心情很糟糕,便試探地詢問:“二爺,狄老爺子沒把面粉廠的爛攤子交到你手裏?”
“交了。”狄息野捏着鼻梁冷笑,“這麽大的事,他當然要我給他的寶貝大兒子背鍋。”
“那您——”
“叫你找的玻璃杯,找得如何了?”他不願多說家裏的事,轉而問,“茶會就在下午,別給我掉鏈子。”
釘子立時做保證:“那不能夠!二爺,我不僅給您找了一堆玻璃杯,連老舉都找了不少……對了,您要沒開苞的小先生嗎?我打白肉莊路過,那裏頭的姆媽和我打包票,說新來的小先生美得不得了,比那些個電影明星都漂亮哩!”
“也是坤澤?”
“自然是坤澤。”
“那便好。”狄息野壓根不管釘子在哪裏找的人,只想氣得那據說美若天仙的柳家小少爺主動退婚,“你去和白肉莊的姆媽說,小先生我狄息野要了……誰能氣跑柳家的那個坤澤少爺,我就替他贖身!”
釘子“哎”了一聲,将腿架在了窗臺上。
他離去前,不甘心地嘀咕:“二爺,您說您這是何必呢?不喜歡坤澤,還要找一堆坤澤惡心自己……萬一柳家的小少爺合您的心意,您演這麽一出,不是白瞎嗎?”
“合我心意?”此時狄息野的煙已經抽了大半了,他擡起夾着小半根香煙的手,只覺得耳朵裏“轟”的一聲響,氣得爆炸聲都仿佛起了回音,在腦海中不住地回蕩。
“滾……我就算是死了,也不會看上坤澤!”
釘子趕在狄息野徹底發怒前,屁滾尿流地翻出了窗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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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的陽光火辣辣地烘着草坪,蒸出一片氤氲的水汽,夏日初見雛形。
釘子走後,狄息野靠在了窗邊。
狄家的下人忙忙碌碌,将巨大的遮陽傘插在草坪上,就像是搬運五顏六色的毒蘑菇的螞蟻,麻木又認真。
狄息野無意識地扯了扯脖子上的項圈,有些口幹舌燥。
他想到了即将面對的無數坤澤,胳膊猛地一抖,不小心碰翻了窗臺上的花盆。
砰!
乳白色的花盆掉落在地上,四分五裂。
這一聲響,仿若一個訊號——一個獸籠中的野獸即将蘇醒的訊號——卧房外傳來了下人驚慌的叫聲以及紛亂的腳步聲。
狄息野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不耐煩地“啧”了一聲,盯着被泥土沾染了的皮鞋,不住地晃腳。
“二少爺!”果不其然,卧房的門很快就被人從外面撞開,戴着聽診器的醫生神情緊張地沖了進來,“您……您……”
狄息野緩緩擡頭,眼底盛着涼薄的笑意。
一陣微風拂過,他雙手插兜,信步走到醫生面前:“是不是只要有點風吹草動,你們就覺得我會發瘋?”
他聲線低沉沙啞:“是我姆媽讓你盯着我的嗎?”
“二……二少爺……”醫生驚懼地咽了一口唾沫,斟酌道,“夫人是……是關心您……”
“關心我?”狄息野自嘲地笑起來,“她是怕我在茶會上給她丢臉吧?”
“……若是我沒控制住,發起瘋來,怕是明天全滬上的報紙都要寫,狄家的二少爺是個瘋子了。”
“不……不——”
“讓我想想,我姆媽覺得我會怎麽發瘋呢?”狄息野打斷醫生的辯解,若有所思,“是當着賓客的面把後頸挖爛,還是……”
他頓了頓,故意當着醫生的面,将手從褲子口袋裏抽了出來,比出一個開槍的姿勢:“見到一個乾元就要了對方的命?”
“二少爺,您的病已經大好了,不會聞到別的坤澤的信香就難受的。”醫生吓得冷汗涔涔,忙不疊地打包票,“只要戴着抑制環,您和正常人就沒有區別!”
“只要戴着……”狄息野即便已經習慣了脖頸上的項圈,聞言,心依舊被冰冷的寒意刺了一下。
是啊,只有戴着這個“狗項圈”,所有人才敢将他當正常人看待。
狄息野忽然覺得一切都無趣起來,不管是即将到來的茶會,還是那些刻意找來用以惡心柳家小少爺的坤澤,都無法激起他的興趣。
“罷了,給我打針吧。”狄息野擡起的手臂無力地垂落下來。
他卷起衣袖,露出一截清瘦又結實的小臂。
醫生巴不得狄息野恢複正常,從随身背的醫藥箱裏取出針劑:“二少爺放心,這和您抑制環裏的藥劑是一樣的,只要打了,您聞到別的乾元的信香就不會難受了。”
狄息野不置可否,注視着冰冷的藥液被推進血管,熟悉的煩躁席卷而來,他心裏的不耐逐層堆疊。
有時,狄息野都覺得奇怪,明明藥劑的藥效是平複情緒,可每每藥液進入血管,都是他的負面情緒達到頂峰的時候。
若不是面前的醫生是個中庸,他甚至無法保證自己不會做出什麽來……
狄息野強迫自己冷靜,遂閉上雙眼,聽着醫生戰戰兢兢的詢問,薄唇輕啓,吐出一個“滾”字後,垂頭跌坐在了床上。
他重重地喘息,破碎的回憶重新湧入了腦海。
眉目低垂的佛、廟宇檐角被暴雨打破的蜘蛛網,以及……
“連餘哥。”淌着熱汗的雙臂纏上來,像是夏日連綿不絕的雨水。
狄息野冷汗涔涔地睜開雙眼,撐在身側的手臂上青筋浮現。
已經整整兩年,沒有人提及這個名字了。
白連餘,連年有餘。
這是祖父給他取的名字,可惜,那一年祖父過世,他被送去德國治病,世上再也沒有人這麽叫過他。
連姆媽也沒有。
呵,本來世上也沒有什麽白連餘,只有個盡人皆知的瘋子狄息野罷了。
汽車的鳴笛聲由遠而近,宛若催促的號角,喚醒了沉睡的狄宅。
狄息野起身走到窗邊,看着連成片的小汽車停在自家花園前,一個又一個曲線玲珑的坤澤從車上下來。
他們不論男女,都穿着考究,身側有專人打傘,只露出兩條包裹在精致洋裝或是面料金貴的旗袍下的雙腿。
這其中,柳家的汽車最氣派,也停在最顯眼的位置。
柳家的小少爺即将成為狄家的二少奶奶,狄家的下人自是殷勤,不僅有打傘的人,還有攙扶的人候在車門前。
狄息野不屑于柳家的暴發戶做派,也不喜自家下人的谄媚,看了兩眼,不等車門打開就厭惡地移開視線,也正是這時,他房間裏的電話響了起來。
這是內線電話,知道號碼的人,屈指可數。
狄息野走過去接電話的時候,心裏已經有了數,待聽清電話那頭傳來的聲音,不由露出了難得的笑容:“你還有空給我打電話?”
金世澤大大方方道:“剛把雨露期的小少爺伺候好……真他媽黏人。”
“怎麽說都是明媒正娶的夫人,對人家好點。”狄息野不贊成地蹙眉,“小心他發現你那些不三不四的小情人。”
“不會。”電話那頭傳來了打火機翻蓋的脆響,金世澤點了一根事後煙,“還說我呢……你怎麽樣?”
狄息野将話筒夾在脖頸間,騰出手看了看打針的手臂,心不在焉道:“就這樣。”
金世澤冷嗤一聲:“還給我裝?是我找的坤澤不合你的胃口?”
“……你找的?”
“你當你手裏的人那麽有能耐,連白肉莊裏的小先生都能請動?”金世澤得意地輕笑起來,“是兄弟我提前跟白肉莊打點好了!”
“多謝。”狄息野話到嘴邊,不知怎麽化為了一聲嘆息,“你呀……”
金世澤絲毫沒察覺到他的欲言又止,懶洋洋地自吹自擂:“別的地方,我金世澤的面子可能不管用,但是這些讓人快活的地方,只要報了我金世澤的名字,就沒有不給面子的美人!”
“……狄二爺,今日要是真的能攪黃了你的婚事,可別忘了我金世澤的功勞啊!”
“去你的。”狄息野沒好氣地挂斷電話。
小心翼翼的敲門聲又起。
“二爺,客人到了,夫人和老爺叫您下去呢。”
狄息野應了一聲,臨走,在穿衣鏡前站了片刻。
鏡中的乾元英俊挺拔,儀表堂堂,可惜穿了身小開最愛的條紋西裝,桃花眼裏盛着的只有輕浮的玩世不恭,活脫脫就是一個被養壞了的大家少爺。
狄息野滿意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轉身走到了門前。
也不知是不是運氣不好,他擰動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