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9)

兒坐下,也不客氣,坐在了榻前的小腳踏上邊兒,順手蘀鳳姐兒捶着腿。

“咱們一塊兒長大的,我知道你一心為我好。不過,咱們家的爺們兒有一個算一個,都是會花錢的主兒。二爺的性子你也知道,但凡有點兒餘錢,油缸裏的還得撈出來花了呢。不說府裏怎樣,但就咱們自己來說,這也是個來錢的去處。若是光指望着那點子月錢,沒得叫人餓死!我的嫁妝雖是不少,可還得給大姐兒留些。往後萬一再添了孩子,這也沒有多少了。我心裏主意定了,就按着太太說的辦罷。你後半晌叫來旺家的進來,我有話吩咐她。”

平兒心裏嘆了口氣,雖知此事瞞着老太太和賈琏有些不妥,卻也只得罷了。

——————偶是換了皇帝的分界線——————

不說鳳姐兒這裏得了王夫人的話,暗地裏做起了一件日後叫賈琏恨不得生啖其肉的事情,單說眼看着到了年底了,榮府裏邊兒忙亂不已。又是各處送年禮,又是要定下年酒的日子,又是打掃庭院房屋。

因進了臘月,徐籍那裏也甚是忙亂,便給寶玉放了假。寶玉這一得了空,倒是有些不知做什麽好了。且喜賈環是個不省事的,每天偷着找他來玩。被王夫人知道了,狠狠罵了一回。

誰知道賈環也是左性,既是被王夫人知道了,索性倒大大方方地來找寶玉了。這樣一來,賈政也知道了,倒是很高興寶玉賈環兩個兄友弟恭的。對着王夫人好生誇贊了一番。

王夫人臉上堆笑,心裏咬牙,只恨不得擰了賈環回來才好。卻又礙着賈政的話,只得先罷了,且到日後再理論。

到了年前二十來日的時候,皇帝突然宣布要傳位給當今的皇三子。當下滿朝皆驚,百官皆奏請皇帝萬萬不可,皇三子自己也跪在宮中堅辭。無奈皇帝心意已決,就定于來年初一舉行傳位大典,正式改元。又命外官中三品以上者,皆在來年新君生辰之時進京朝見。

別人聽了此信如何反應不提,唯有寶玉,聽得三品以上外官皆要入京的話,心裏不免一動——這,林妹妹會不會跟着林姑父,一同進京呢?

第二十八回

新君登基,自然是天下頭等大事。新皇登基之時,朝中所有三品以上的,無論京官還是外任,均須回京朝賀。

林如海掌管江南兩淮鹽道。若是論起來,只是從三品,并不在此次入京朝賀之列。只是林如海本為前科探花,後升任為蘭臺寺大夫,當今欽點為兩淮巡鹽禦史的。

蘭臺,原為漢代宮廷藏書之所,由禦史中丞主管。禦史中丞兼任糾察,故後世又稱主管糾察、彈劾官吏的禦史府為蘭臺寺。大夫,乃是文職官階。蘭臺寺大夫相當于秦漢間職掌糾察彈劾的禦史大夫。這樣論起來,林如海卻是不折不扣的二品大員。

接到邸報,林如海心內雖是震驚,卻還是不敢怠慢,立時便叫賈敏着手收拾行禮,自己亦是盡快地安排了衙門裏的事情。

這一次入京朝賀,行程自不必說是緊的,匆忙間還預備出朝賀所需的大禮。好在林家家底豐厚,又是書香門第,賈敏做事穩妥,很快料理得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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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賈敏作為林府诰命,自然也得随同前往京城,朝賀新後。她自從跟林如海遠赴揚州上任後,多年未回過京裏。這一次能夠借着這個機會回去,心裏也是歡喜非常的。

黛玉見母親高興,又得知自己也将跟随母親往京裏去,待得朝賀結束,想來也能夠去榮國府拜見外祖母的。

林家人口少,黛玉平日裏連林府的大門都極少能夠出去,這一次對能夠上京很是興奮。況且還能夠見到自己的親戚,自然就更加高興。她還記得,上一次榮府的二表哥跟自己說的,外祖母身邊兒有三個和自己年齡相渀的表姐妹,都是很好的閨閣女孩兒。這一次若能見到,想來也是好的。

賈敏見她嘴角含笑的樣子,知道自己的女兒平日裏是孤單了些。雖然自己給她多安排了幾個年齡差不多的女孩子在身邊伺候,終究主仆之別,不能夠作為閨中夥伴的。

看來,這次入京回來後,也要多帶着女兒出去走動走動才好。只可嘆自己的身子不争氣,時常病着。說不得了,眼看着女兒年紀也該到了學着理家,學着結交的時候了,自己還是得撐着啊。

黛玉見母親眉間有些疲色,很是懂事地為母親端起了茶。

賈敏撫着女兒柔嫩的臉頰,笑道:“這次上京,想來也能見見你外祖家的長輩和表姐妹們。玉兒,可高興麽?”

黛玉歪頭,抿嘴笑着,輕輕點了點頭。她頭上挽着雙鬟,因是在家裏,便只用了極細的金線串了上好的紫晶做了串子,纏在鬟上。因紫晶串子底下還墜了兩只精致的金鈴铛,随着她的動作發出小小脆脆的聲音,顯得人越發嬌俏可愛 。

賈敏見女兒年紀雖小,眉目卻極是精致,再加之幾代人沉澱下來的書香氣質,小小年紀便顯得十分清貴出塵。

許是因為賈敏自己身體不好,黛玉自出生便也很是單弱。周歲時便有那自稱是化外之人的來化她出家,說是如此方可保得此生平安。

自己夫妻兩個半生方得此一女,如何就能夠讓那人騙走?自是哄了出去不提。

不過黛玉身體柔弱卻是真的。這次上京,正值一年中最冷的時候,行程又急,想來也很是辛苦的,不知道黛玉能不能受得住呢。

黛玉顯然也想到了此節,原本就是似蹙非蹙的兩道罥煙眉輕輕地皺了起來。

趙嬷嬷在賈敏身後見了,忙拉了拉賈敏的衣角。賈敏見了黛玉一張小臉兒上發愁的樣子,不由得有些好笑,忙叫人帶了她回房去收拾。

這裏賈敏便嘆道:“我一別母親十幾年了,原以為我這副身子,拖着也不過是沒幾年的光景,再沒見面的可能,不想還有今日之喜。”說着不免有些眼圈兒紅了。

趙嬷嬷從她手裏接過手爐,重新換了些上好的銀霜炭,蓋好了交給她,口中卻是笑着勸道:“原本是好事,叫你這一說,倒叫人心裏難過了。不如且去養養精神兒,明兒啓程了也好有精力照看着。”

正說着,林如海匆匆回來了。賈敏忙起身迎着,将他身上的外袍接了過來遞給身後的丫頭,又叫人送了熱茶過來,方才坐在林如海另一側問道:“老爺,衙門裏邊兒可都安排妥當了?”

林如海颔首,忽又想起了什麽,緩聲道:“此次回京,原為朝賀。按着規矩,外官陛見之前,是不可先行拜望親友的。因此上夫人還要多費心些。”

賈敏略一思索,已知他的意思,忙道:“我自然省得,老爺不必費心。才我已經打點好了朝賀之禮,老爺可要過目?”

林如海只看了看單子便罷了。

———————瓦是寶玉好生着急的分界線——————

不說林如海夫婦如何急着預備上京的事務,單說京裏,賈母自從知道三品以上外官也要進京之時便坐不住了,只滿心的歡喜。一時又是跟迎春姐妹幾個念叨當年賈敏在家中時候的金尊玉貴千嬌萬寵,一時又想到林家雖在京裏有所宅子,到底多少年沒回來過,想來也是□不方便。女兒回京,自然要來榮府拜見,那麽若是能夠留下她住幾日,也是好的。

這麽想着,便趁着衆人晚上都在的時候囑咐了鳳姐兒,她快快地着人去收拾了一個寬敞的院子,床幔簾子擺設各色都是要好的。

鳳姐兒聽了,自然湊趣,笑道:“這個老祖宗就交給了我。我正愁沒有孝敬姑媽的地方呢。老祖宗放心,我親自帶了平兒去收拾,管教姑媽和林家表妹住得舒舒服服的。”

邢夫人那邊兒也合掌笑道:“我雖然沒見過姑奶奶幾面兒,可姑奶奶那股子做派,真真是大家子出來的。哎呦呦,我是拙嘴笨腮的,再說不出來什麽,只是覺得好。要不說老太太會調理姑娘呢。”

她是賈赦的繼室,出身低了些,人又有些左性不會說話,因此很是不得賈母的喜歡。不過今日這幾句話倒是合了賈母的心了——贊着她的女兒,只怕比贊她還要可心些。

當下臉上笑容更盛,看向邢夫人的目光也多了幾分贊許。

王夫人低聲咳了一聲,笑道:“老太太,收拾屋子什麽的交給鳳丫頭去做就行了。倒是這新皇的登基大典,按理您是要進宮去朝拜皇後的。不知這賀禮,要如何預備?我和鳳丫頭都沒經歷過這樣的大事,不敢自專。”

賈母想了一會兒,方道:“此事你們也去東府問問珍哥兒媳婦,看看他們那邊兒是什麽意思。咱們兩府素來一致,別弄出誰壓了誰一頭的事情來。”

“是。”王夫人恭敬地應着,低下頭去看着手裏的杭綢帕子,不再言語。

賈母摟着身邊兒的惜春,笑着跟鳳姐兒交代着賈敏原先的習慣,眼角掃了掃底下的王夫人和邢夫人。但見邢夫人滿臉堆笑地聽着,顯見是個沒心眼的。王夫人手裏端着茶盞,卻是搭拉着眼皮不知在想些什麽。

心裏笑了一聲,賈母摩挲着孫女兒的頭。忽想了起來,忙問道:“寶玉回來沒有?怎麽這樣晚?這臘月裏頭,黑天黑地的,若是路上撞上什麽可怎麽好?下回再不可這樣了。二太太,你明兒交代他一聲兒。”

王夫人忙站起來應了。

“珠大爺寶二爺來了。”

正是說曹操曹操到,門簾子掀了起來,賈珠寶玉兩個一前一後進來了。

李纨鳳姐兒等人都站了起來,賈母坐在榻上笑道:“可算是回來了。”

兄弟兩個忙緊走幾步上前給賈母邢王二人請了安,方才解下了身上的大氅交給丫頭。

賈母叫賈珠坐了,又朝着寶玉招了招手,寶玉忙過去。賈母拉起他的手,皺眉道:“瞧這手涼的,外頭冷的很罷?”

“沒有,就是天有些陰陰的,想是要下雪呢。”寶玉笑道。

賈母點頭道:“以後出去看着些時辰,你小孩子家家的眼睛幹淨,若是天黑了再回來,容易沖撞着。”

賈珠忙起身道:“今兒是我的不是。原是想着帶寶玉過去跟幾個同在庶常館學習的同年見見,沒想到回來晚了。”

他今日穿着淺青色缂絲滾毛兒綿長袍,頭發束的整整齊齊,再加上多年讀書,又在庶常館中跟一群飽學之士學習,身上頗有幾分儒雅之感。

賈母看了便十分滿意,再看身前的寶玉,绛紅色錦緞排穗褂子襯得他眉目靈秀,富貴又不顯得俗氣。

心裏的那點子擔心早就在看見了寶玉的時候散去了,賈母笑道:“如今可得了準信兒了,朝裏三品以上的官兒都得回京。明兒你們林姑父一家自然也得回來。”

寶玉早就從賈珠那裏得了消息,自然十分高興。此時聽老太太也如此說,更是喜歡。他此生未見林妹妹之前,只一門心思如何能保得賈珠,如何能好生念書,日後博得個功名,也好在府裏說話有些分量。對林妹妹固然是思念入骨,卻還可忍得。

只是見了林妹妹後,不過十餘日時候便又分開。每每夜深人靜之時,想到此生初見林妹妹的樣子,只覺得刻骨相思,真正叫人愁斷肝腸。

因此,這一份盼着賈敏等人來京的心,竟比賈母還要急切些。

聽說要給賈敏一家收拾院子,寶玉心裏暗暗盤算着——林妹妹最喜歡屋子裏邊擺上些新鮮的果子來熏屋子,須得叫鳳姐姐多多預備些才是;林妹妹最喜王摩诘李青蓮的詩,回頭就往自己的書房裏去挑幾本;林妹妹閑了喜歡玩兒九連環,回頭看看上次自己得的那個小巧的還有沒有……

賈珠終究是在外邊兒時候長了,到底知道朝中的規制。猶豫了一下,沒有開口,只在送寶玉回去時候低聲囑咐了他,緩緩地提着些老太太,林姑父一家進京,未曾陛見前,是不能先行探親訪友的。別到時候老太太以為林姑父是故意怠慢的。

寶玉忙點頭應了。

如此忙忙的眼看着就是新年了,林如海一家果然趕到了京中。賈母雖是盼着見女兒一面,到底也不是那不懂規矩的人,只得忍着等。

新君的登基大典如何盛大莊重不提,且說賈母耐着性子等了幾日,終于在這一天有外邊兒的人來回:“林家姑奶奶那裏打發人來遞帖子了。明兒就過來拜見。”

第二十九回

第二日,寶玉一早便起來,換上了昨晚上預備好了的衣裳,便忙忙地來了賈母的屋子裏。

賈母也早就醒了,鴛鴦伺候着梳洗了,才勒上了抹額,就見寶玉走了進來。

鴛鴦擡眼看了,笑道:“寶二爺今日好早。”

寶玉看了看屋子裏邊兒,果然自己來的最早,不由得有些讪讪。賈母也樂了,叫他來自己身邊兒坐了,摩挲着他的頭道:“你來的早了,你姐妹們還沒過來呢。今日早上吃的簡單,若是餓了,先叫人送些點心來。”

寶玉想了想,自己已經打好了主意,先得跟着哥哥在外邊兒拜見了林姑父,然後方好進來看林妹妹的。

好容易這裏賈母帶着迎春等人急急忙忙地吃過了早飯,便心急火燎地等着女兒女婿。邢王二夫人并李纨鳳姐兒等人也都等在屋子裏。

待得天色大好,日頭高升,果然聽得外邊兒小丫頭跑進來叫道:“姑太太回來了!姑太太回來了!”

賈母猛然站了起來,鳳姐兒忙搶上一步扶了,口內笑道:“老祖宗且慢着些。”

賈母此時也顧不得來的乃是自己的女兒了,只一手扶着鳳姐兒,一手拄着那紫木龍頭拐杖,快步便往外走去。

慌得鳳姐兒不住低聲道:“老祖宗,看着些腳下,且慢慢走。”

邢夫人王夫人兩個也忙起身跟上,一時間滿屋子裏邊兒無論主子奴才,都跟着迎了出去。

才出了屋子,便見那精雕細刻的雁翅影壁後轉出一群人來。前邊兒一個中年婦人眉目舒雅,氣質溫婉,不是賈敏卻是哪個?她手中還牽着一個七八歲的女孩子,想來也就是黛玉了。

母女兩個身後簇擁着一群丫頭婆子,黛玉擡頭間見了游廊下站着一衆穿金戴銀的媳婦和姑娘,中間一個老太太白發如銀,面目慈愛,頗有激動之色。想來就是自己的外祖母了。

果然,賈敏一見之下也是大喜,忙疾走了幾步卻在廊前站住。後邊兒早有婆子擺了兩個墊子過來,賈敏領着黛玉跪下,眼中含淚,口內道:“老太太,女兒回來了。”說着磕下頭去,黛玉也忙跟着做了。

賈母早就受不得了,忙叫鳳姐兒李纨兩個:“快去扶起你們姑媽。”

鳳姐兒李纨忙下來,一個攙起了賈敏,一個攙起了黛玉。

外邊兒天氣寒冷,衆人攜手進了屋子。又是一番見禮,又是一番混亂,足足鬧了有一頓飯的功夫,方才一一見過了,行了禮坐下。

賈母叫黛玉坐在自己身邊兒,向左下首的賈敏問道:“路上可還辛苦?身子可好了些了?”

賈敏忙起身道:“還好,路上雖是趕了些,幸而一切都還順利,也沒有吃什麽苦頭。”

話雖如此說,然衆人見她面上還是頗有些疲憊憔悴之色,便知還是極為辛苦的。

賈母心裏嘆了口氣,也知道女兒的意思,自然是不想讓自己着急惦念。再看女兒雖是容色有些憔悴,可身上穿的頭上戴的都是極為精雅貴重的,比之當年在家裏時候毫不遜色。想來,那林姑爺對女兒是極好的。

因此也略略放下了心。再看旁邊兒坐着的外孫女黛玉,年紀和探春相渀,身上穿了一件兒深粉色錦緞棉襖,外頭罩了一件兒嫩黃色立領兒滾白狐貍毛的小坎肩,上頭又用粉色絲線疏疏落落地繡着幾朵梅花。衣裳看起來簡單,做工卻是極為精細的,可見是用了好一番心思的。再者顏色又配的好,更襯得黛玉一張小臉嬌嬌嫩嫩。

看她穩穩當當地坐在那裏,驟然見了這許多親戚也并不見怯色,顯見的是家裏教養的很好。賈母心裏不由得暗自點頭。

卻說黛玉頭一次來這裏,卻也在暗暗地打量着。但見屋子裏邊兒布置的很是富麗,卻也不見俗氣。

賈母見黛玉很少說話,只有問她時候才帶着笑低低回話,怕她在長輩面前不自在,會拘束了,忙叫迎春三個:“你們幾個和玉兒到暖閣裏邊說話去,小孩子家家的,沒得在我們前邊兒拘束着。”

迎春三個笑着站了起來答應了,探春膽子大些,便上前拉了黛玉的手,笑道:“林姐姐,我們進去罷。”

黛玉見她個頭兒比自己還要高些,身上穿着的雖是和另外兩個表姐妹一樣,可身礀玲珑,俊眉秀目,說話間臉上神采飛揚,顯然是個性格爽利的。

當下也笑着起身,看了看賈敏,又朝着衆人都施了一禮,方才和迎春幾個進了裏邊兒。

鳳姐兒在底下笑道:“老祖宗,我也進去看看可還有什麽給幾位妹妹玩的。”

賈母指着她笑着對賈敏道:“這個琏兒媳婦平日裏管着家呢,為人最是細心,也是真疼小叔子小姑子。什麽事兒交給她,我再放心不過的。”

賈敏看了看鳳姐兒,見她一雙丹鳳三角眼,兩彎柳葉吊梢眉,滿面含笑,精明外露,當下點頭笑道:“确實是個好的。跟琏兒很是般配。”

鳳姐兒絲帕掩了嘴,忙進去看黛玉幾個。

這邊兒賈敏又看了看李纨,溫聲問道:“珠兒媳婦是出自國子監李府?”

李纨忙起身回道:“是。”

賈敏笑道:“快坐下,咱們娘們兒間不講究這些虛禮。我們家老爺對令尊極是推崇敬佩的。李家的姑奶奶果然也是滿身的書卷氣。”

李纨又驚又喜,她原就不會如鳳姐兒一般能言善道,每每在老太太和太太面前也不讨喜。賈敏如此說,既是贊了她的娘家,又是對他的肯定。

邢夫人看了一眼王夫人,低下頭去把玩着自己手上的兩只赤金戒指不言語。王夫人面色平靜,嘴角甚至還帶着幾分笑意,細細地聽着賈母和賈敏兩個說話。

黛玉跟迎春三個坐在暖閣裏,偷偷地四下環顧了一回,見屋子不大,跟自己揚州的家裏布局風格很是不同。北邊兒牆邊乃是一鋪暖炕,上頭搭着大紅色猩猩氈的毯子,又有一溜兒黃花梨木的箱子擺在炕的一角,旁邊兒還倚着幾只紅色閃金蟒紋靠墊。

屋子裏一爐香燃得正好,一個小丫頭才舀了小鏟子往裏邊兒添了香,此時倒也不是很濃烈。

姐妹幾個圍坐在小炕桌周圍,有丫頭送上果品點心和茶來。

黛玉自出生起便是在江南,對北邊兒的屋子很是感興趣。迎春見她好奇地打量着屋子,抿着嘴笑道:“林妹妹,這裏跟你們揚州是不是不一樣?”

黛玉回過神來,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歪頭想了想,點頭道:“是很不一樣呢。南邊兒沒有這些暖炕什麽的,我回了京裏頭一次住這個,還有些不習慣,只覺得硌得腰疼。誰知道兩天睡下來,就覺得很是舒服。”

惜春年幼,坐在炕桌旁邊兒伸手支着腮問道:“林姐姐,那你們那裏冬天不冷麽?下不下雪?沒有暖炕可睡在哪裏呢?”

“我們就是睡在榻上,也有那湯婆子什麽的,倒也不冷。就是夜裏要多換兩次 。”黛玉笑着說道。

門簾子一挑,鳳姐兒幾步垮了進來,看了看屋子裏情形,笑眯了眼。

迎春幾個并黛玉都在炕上站了起來,鳳姐兒忙道:“坐下,快些坐下。小姑奶奶們,小心摔着。”

說着,自己也偏身坐在炕沿兒上,拉着黛玉的手上下細細地打量了一番,方才贊道:“往日裏我也見過些閨閣中的女孩兒,除了府裏這幾個妹妹,竟沒有幾個能入了我的眼的。今日一見了這林妹妹,竟是叫我不知道說什麽好了。”

扭頭對迎春幾個笑道:“你們看看,這眉眼兒,這氣派,真是沒得說了。可見往日裏我自己說嘴了!”

探春輕輕推了黛玉一把,笑道:“林姐姐你瞧,往日裏二嫂子可是嘴頭上再不肯輕易說自己不是的。今日如此說,可見姐姐是個好的。”

黛玉臉上泛起紅暈,卻是不好說些別的,只好扭頭跟惜春說話。心裏卻是覺得這裏姐妹們人多,真是熱鬧的緊。

鳳姐兒親手将一塊兒做成牡丹花樣的小點心夾到黛玉面前的小碟子中,笑道:“妹妹別白坐着,且嘗嘗我們這裏的點心做得如何。”

黛玉看那點心,小巧玲珑,活靈活現,聞去一股香味,倒也頗能引人食欲。

迎春幾個怕她不好意思,忙也都拈了一塊兒嘗了嘗。黛玉見了,方舀起身前的純銀雕花筷子夾了起來小小的咬了一口,入口有些油膩,并不似南方點心那樣清淡。

不好說別的,只點了點頭笑道:“很好。”

鳳姐兒拍了一下手,笑說:“如此就好,二妹妹,你們在這裏好生招呼着林妹妹,我去瞧瞧外邊兒酒席可預備好了。”

卻說外邊兒賈赦賈政兩個兄弟一同陪着林如海坐在正房的花廳裏,賈珠賈琏寶玉都坐在下首,恭敬地聽着。

林如海本與賈赦等人無甚話說,不過略敘些別後情形,說些當下之事罷了。

正在搜腸刮肚不致冷場的時候,擡眼看見賈珠兄弟三個。賈珠素來仰慕林如海文名,常想一見,卻是因為相隔太遠而不能。如今見了,自然想要請教些。林如海與他問答了幾句,覺得他性子甚是沉穩,所見也有些見地,只是究竟為身份所拘,眼界多少有些窄了,卻也不礙大面兒。

再看寶玉,比先前在揚州時候長了些個子,身上一件兒玉色繡螺紋的圓領錦袍,更是多了幾分文雅。心下點頭,捋須而笑。

寶玉坐在最下邊兒,卻也不好受。一邊兒想着給林姑父留下好印象,一邊兒卻是惦記着早些到裏邊兒去看一眼林妹妹。正在暗自着急之時,終于聽得裏邊一個婆子過來傳話:“老太太請姑老爺呢。”

林如海忙起身,賈赦賈政兄弟兩個再加上賈珠小兄弟三個,都陪着他進去了。邢夫人王夫人等早都回避了,賈母端坐上位,身後站着一溜兒丫鬟婆子,俱是屏氣凝神,不聞一點兒聲響。

林如海忙向賈母行禮,賈母含笑命寶玉将他扶好了,說道:“姑爺這一向可好?如今入京了,可還要回原任去?”

林如海起身道:“原是為朝賀進京,想來若無聖旨,過幾日便須回任。”

賈母聽了,心裏沉吟了一下,終究是朝中之事,也非林如海自己所能決定,也只好暗暗嘆氣。

一時酒宴已是好了,便在賈母上房裏擺下了。因裏邊兒有女眷,賈母命人去擡了一架十二扇雕花缂絲小屏風來,上邊兒的屏風面兒乃是紗制,繡了錦上添花的花樣兒。因着質地輕薄細密,兩邊兒對看着是影影焯焯的,卻是看不真着。

席間,寶玉早就得了賈母的話,叫他過來給姑媽倒酒。他巴不得這一句話,忙要了燙的熱熱的酒來,執壺拐進了屏風。

裏邊兒賈母自然是坐了主位,旁邊兒是賈敏,再往後是黛玉。另一側卻是坐了邢王二夫人,和迎春姐妹。李纨鳳姐兒兩個,都站在一旁伺候着。

寶玉心裏砰砰直跳,手也有些微微發抖,強忍着為賈敏添上了酒,眼角卻是不由自主地瞟向了黛玉。

只飛快地一眼,便看到朝思暮想的人坐在那裏,端端莊莊,水眸含笑,笑意盈腮,卻是前世從未有過的嬌憨之态。

賈母早就看見了,心裏暗暗歡喜,想着自己多年的心願,這麽看來也許能達成呢 。

因此見寶玉給自己滿了酒,又斟了邢王二人的,便開口笑道:“今兒是高興的日子,也別饒了你姐妹們去!且換上果子酒,也給她們滿上。橫豎那酒甜甜的,也沒什麽酒勁兒,也算是應個景。”

身後的鴛鴦聽了,看了看旁邊兒幾上放着的酒壺,恰有果子酒,忙端起來遞給寶玉。

寶玉來到黛玉身邊兒,低聲叫道:“林妹妹!”

黛玉慌忙起身,也是低低地回道:“寶二表哥。”

寶玉倒酒之時手止不住有些抖,黛玉擡眼看了他一眼,卻見他臉上似喜非喜,滿是激動之色,心裏一動——這樣子,好生奇怪!

第三十回

林如海夫婦帶着黛玉來至榮府,午宴後賈母自攜了賈敏去敘些別後之情,林如海仍與賈赦等人在花廳敘話。

黛玉卻是随着迎春幾個小的來到了她們姐妹的屋子裏,四個表姐妹不過半日功夫便談的熟了。

賈母卻還想着迎春腼腆,惜春小,姐妹三個裏邊兒也就是探春能說道說道,恐怠慢了黛玉,又叫寶玉帶着賈環和賈蘭兩個年紀小的也進去跟黛玉幾個說話。

寶玉進了屋子,見黛玉正坐在小炕桌旁邊兒,聽着旁邊兒的探春說話。許是聽到了什麽可笑之處,只笑得眉眼彎彎,臉上紅撲撲的。

見了寶玉幾個進來,除了迎春,探春惜春和黛玉都站了起來。寶玉忙道:“快坐下,老太太怕林妹妹在這裏悶得慌,叫我們也進來跟林妹妹說話,也聽聽林妹妹一路上進京的趣事。”

看了看屋子裏邊兒的火盆,又朝着身後的丫頭說道:“這火盆放在屋子裏邊兒炭氣太重,沒得叫林妹妹熏到了。不如挪到了門口兒,隔着簾子想是好一些。橫豎這屋子裏也不冷,叫林妹妹靠着裏邊坐着些也使得。”

幾句話說下來,除了黛玉剩下的幾個都笑了,惜春歪頭笑道:“二哥哥還是這樣,在這些小事兒上再是細心不過的。”

黛玉原還一怔,聽了惜春的話才知道寶玉素來是這樣的,也忍不住舀帕子掩了嘴,扭過頭偷偷地笑。

忽又想起上一年在揚州時候,這位表兄便是如此,怕自己在家裏因為弟弟和母親的事情傷心,每日裏都出去淘換好玩的東西,想方設法地哄了自己開心,卻又小心翼翼地不露痕跡。

想至此處,心裏莫名地泛起一陣甜意,至于這到底是為了什麽,卻還是懵懂不知的。

探春見黛玉有些走神,用胳膊碰了碰她的,輕聲叫道:“林姐姐?”

黛玉猛然回過神來,見衆人都看着自己,知道自己失禮了,不由得面上做燒。心裏一急,便有些岔了氣,咳了起來。

底下的一個丫頭忙過去蘀黛玉輕輕拍着,又端起茶來給她喝了一口,方才好了。

寶玉見那丫頭比黛玉大了三四歲的樣子,鵝蛋臉,杏核眼,一頭烏壓壓的頭發偏分了一股兒用紅繩兒系住,剩下的又歸于一根大辮子。發間也有兩支釵,卻是素淨的銀釵鑲珠兒的。耳邊的墜子也很是清爽。

看向另一個跟着黛玉的丫頭,也是十二三歲的樣子,看上去也甚是沉穩。并沒有上一世的雪雁跟着。想來也是,雪雁年紀比黛玉還要小着些,如何能夠伺候的周到呢?

寶玉有些納罕,林家又不缺錢,好歹林姑父也是二品的大員,如何家裏伺候的丫頭穿的這樣簡單呢?不說別的,自家裏的這些個丫頭們,別說鴛鴦等一幹大丫頭,便是各個院子裏那些二等丫頭,也是插金帶銀绫羅綢緞的。

再想到跟着賈敏來的一群丫頭婆子,雖然衣裳的料子很是不錯,但樣式卻簡單的很。

寶玉心裏一動——果然林姑父和姑媽管家有方啊,萬事低調。對比着自家的情形,倒真是有些個張揚的。光是那些個頭等大丫頭出去,不知道的還得當成哪家的小姐呢。奴才都是如此了,何況那些個主子或是有些個臉面的管事兒?

看來,有些事情也該提醒提醒當家的人了。

賈環今日初次見到黛玉,但覺得這個親戚家的姐姐容貌長得好,人也溫和,和自己說話也并不見一絲兒看不起,跟二哥哥一樣的,是個好人。再瞧瞧旁邊兒說笑的探春,心裏撇撇嘴,低下頭去吃果子了。

外邊兒賈敏正和賈母說話,忽見一個婆子進來回道:“老太太,姑奶奶,才剛姑奶奶家裏來人,說是有聖旨,叫林姑爺和姑奶奶趕緊回去接旨呢。”

賈敏聽了,慌忙起身,賈母也說道:“快些回去,可別耽擱了。”

又叫人趕緊去請黛玉出來。不一刻寶玉幾個便一同送了黛玉出來。幸而林家的下人極是利落,此刻已經将賈敏和黛玉的鬥篷展開,蘀二人穿好了。

賈敏回頭看向賈母,見她眼中頗有不舍之色,眼圈兒也是一紅。賈母忙舉手朝着外頭輕揮了兩下:“回去罷,明兒得空再來。”

“是。”賈敏攜了黛玉匆匆出去,除了賈母外,其餘邢夫人王夫人鳳姐兒等人都是送到了儀門,眼看着她們母女兩個上了車方才回來。

賈母已經半靠在了暖榻上,微微閉着眼睛,看上去是累了。鴛鴦見衆人進來,忙輕輕地搖了搖手。

邢王二人看了,悄悄出來,各自回去了。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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