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卻說寶玉滿心疑惑,臉上卻不好帶出來,只輕輕踢了茗煙兒一腳,笑罵道:“成日家不做正經事,跟個婆子似的各處碎嘴!”
擡腳進了內院,先去賈母那裏請安。
賈母所住的榮慶堂裏,七八個小丫頭一溜兒站在游廊底下,都是屏氣凝神,靜悄悄的,沒有一點兒往日的熱鬧。
寶玉覺得納罕,才要上臺階,門簾子一挑,從裏邊走出來一個丫頭——鴨蛋臉,高鼻梁,鼻翼兩側幾點星星兒的雀斑,滿頭烏發整齊地挽着,手裏正捧着一只盒子,卻是賈母身邊最為得用的大丫頭鴛鴦。
見了寶玉,鴛鴦先是一怔,随即笑了:“今兒回來的早了些,倒是正合适,老太太正在裏邊歪着呢。我冷眼看着,怕是有些個困意了。你去跟老太太說說話解悶兒?”
寶玉點點頭,“姐姐這是做什麽去?”
鴛鴦下巴擡了擡,指着院子一側低聲笑道:“老太太賞給珍珠的東西,讓我送過去呢。”
寶玉略一點頭,随即放輕了腳步,走進屋子。見老太太正歪在軟榻上閉目養神,底下琥珀跪坐在一旁替她捶腿。
搖手示意琥珀不要說話,寶玉蹑手蹑腳走過去,接過了琥珀手裏的美人捶,又擺了擺投,讓琥珀出去了,自己卻拿捏着力道替賈母捶了起來。
“寶玉何時回來的?”賈母眼睛沒睜開,嘴角卻已經帶上了笑意。她并沒有睡着,不過是這兩日心裏着實不自在,人也跟着懶怠起來了。因此,寶玉這一進來,她就察覺了。最疼愛的孫子腳步聲在她聽來,那是再熟悉不過的。“今兒倒是早些,可去你娘那裏看過了?”
“沒呢,回來就先到了老祖宗這裏。”
賈母睜眼欲起身,寶玉忙過去扶着,又将榻上的一只绛紅色金線繡牡丹的靠枕塞在了她的身後。
看着孫子如此細心,賈母心下熨帖。自從前兩日她進宮去見元春,從元春那裏知道了王夫人意欲給賈珠聘娶二房,這二房還是薛寶釵,賈母險些背過氣去——王氏,每每看着老實木讷,卻總是做下一些蠢事!前兩年,為了給那薛家的丫頭造聲勢,居然弄出一個什麽金鎖來,由着府裏頭傳些什麽金玉良緣的話,誰能看不出她要作甚?如今眼瞅着寶玉出息了,這薛家丫頭匹配不上,竟然又将主意打到了珠兒身上!
老太太經歷得多,想的也多。為何這王氏定要把薛家丫頭弄進門來?若說是為了家世,前幾年薛家還有皇商的名頭,現如今就是個普通的商戶,京裏多少官宦人家,哪家不比他們強?若是說品貌德行,在她看來,那薛寶釵除了容貌出挑些,也沒什麽了。不說別的,這府裏有金玉良緣的說法,她卻天天帶着個金鎖來來去去,“德”這一條上就有瑕疵。
可見,這王氏看中的,可不是什麽家世品行,她這就是要跟自己打擂臺啊!明知道自己不喜歡這個丫頭,也定要讓她進門,不是為自己添堵?再者,這幾年鳳姐兒跟王氏面和心離,也不再如從前一般事事聽王氏調遣,若是薛寶釵進門,自然跟王氏一條心。有王氏撐腰,薛家丫頭又是個有心計的,那珠兒媳婦還能落了好兒去?若是……
賈母心下一沉,她也是侯門出身,在這國公府裏由一個孫子媳婦,熬到了如今的老太太,什麽後宅手段沒見過?若是王氏狠心一點兒,磋磨着李氏捧起寶釵,那也不是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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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想,賈母越覺得這王氏可憎——如今這府裏,上有貴妃娘娘扶持,下邊珠兒寶玉争氣,就是琏二,也比前幾年上進了不少,人情往來更加滴水不漏。這,正是阖府一心蒸蒸日上的時候,她怎麽就不能消停些!
細細思忖了兩日,賈母決定先行一步,将自己身邊的八個一等大丫頭挨個兒過了一遍,看珍珠往日裏還是個細心的,人又老實,最好的是,她是外邊買來的,在府裏沒有任何根基,即使有天心大了,也翻不出風浪。
因此,今日她就當着王夫人的面兒,将珍珠送到了大孫子的屋裏。當然,賈母也顧及了李纨的面子,将珍珠的賣身契直接給了李纨。
長者賜不敢辭,李纨心裏苦澀,也只得收下了。
将無關人打發走了,賈母獨獨留下了王夫人,狠狠數落了一番,“我知道你的心思,拉扯親戚也要有個度!你妹子家的孩子,也是在你跟前長大,難道你忍心讓她給人做小?二房也是小,不用我說,你瞧瞧你們院子裏的趙姨娘,有兒有女,到這把年歲了,不是一樣得在你跟前立規矩?你讓寶丫頭做小,姨太太那裏怎麽說?舅老爺那裏怎麽說?你這是要做親是要結仇?糊塗的東西!還敢去撺掇娘娘,我再沒見過你這等不為兒女着想的娘!”
王夫人被數說得心頭火起,梗着脖子争辯道:“我也知道,我妹子家裏如今中落了,老太太看不上。可是,寶丫頭實實在在是個好孩子!若是我不拉一把,她又能找何種人家?我是為了她們多想了些,卻也沒有害自己兒女的心吶老太太!您看看珠兒媳婦,說句不慈的話,她哪裏像個媳婦的樣子!珠兒被她牢牢地把着,除了她自己,春柳幾個通房就跟沒有一般,連個喜訊都有!若是她身子骨好些,我這做婆婆的也就不說什麽,可她也是時常病歪歪,這麽下去如何使得?寶丫頭是個身子骨壯實的,我不圖別的,只求她能為珠兒媳婦分擔分擔,為珠兒開枝散葉,這難道也是我的壞心嗎?”
賈母冷笑:“罷了罷了,我說的你也聽不進去。既是這樣,我又何必再與你說?我只一句話,寶丫頭千好萬好,抵不過她有個不成才的哥哥!我斷不會容他來拖累咱們珠兒!你的心思且歇歇吧!你老爺如今致仕在家,你得空,将他照料細致了,才是正經!”
攆走了王夫人,賈母心裏又悶又堵,鴛鴦等人也不敢勸。
寶玉察言觀色,故意說了些在外邊的趣事,才終于算是哄好了老太太。
☆、83
賈母對王夫人近來在府中日漸嚣張的氣焰本來就很是不滿,借着這個機會,順勢彈壓了王夫人,又将自己的貼身大丫頭珍珠賞給了賈珠做妾。又叫了賈政過去,私底下對他說道:“按理說,珠兒還有你們這老子娘在,這些事情本不該我來操心。只是你媳婦這一通一通的事兒,竟是沒一件明白的。前幾年弄什麽勞什子的金玉良緣的話出來,我想着都是親戚,又沒拿到明面兒上來說,便是看在王家的面子上,也忍下了沒發作她。如今看來,恐怕倒是又讓她心大了,以為咱們府裏的爺們兒,是個什麽人都能惦記的呢——還為此求到娘娘跟前去!幸而娘娘明白。不然,要真是按着你太太的意思成了事,咱們真就是整個京城的笑話!不說你們,就是娘娘臉上,也不好看!”
賈政臉色紫脹,他從頭到尾就沒看上過薛家。薛蟠因事已經被革了皇商的差事,如今薛家就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商戶,他就更加看不上眼了。若不是礙着外放的王子騰的面子,他早就有心讓薛家搬了出去,也免得帶壞了府裏的小孩子們。
從賈母這裏聽說了王夫人居然想要為賈珠納寶釵為二房的話,登時氣得胡子直抖——他早早辭官是為了什麽?還不是為了兒子的前程? 別人家都是為了兒女無不可行,偏生自己趕上的這個娘們兒就生生要拖後腿!
随口安慰了賈母幾句,賈政回了院子對着王夫人發了好一通脾氣,就差自毀形象罵娘了。王夫人在外沒有貴妃女兒支持,在內又被婆婆丈夫分別發作,自然是氣恨不已。
不過,現如今榮國府裏已經不是她當家了,賈母早就扶持起了鳳姐兒。鳳姐兒經上次放貸一事早就有些戰戰兢兢,如今得賈母重用,自然感恩戴德,處理起家事來更加細心,不敢再越雷池一步。再加上賈母有言,兩房尚未分家,讓李纨也在旁協助鳳姐兒。妯娌兩個,一精明強悍一細致柔和,萬事倒也井井有條。
王夫人便是再想插手,也架不住賈母一句“媳婦們都是有孩子的人了,你也該放下心來享享清福了”,輕飄飄就壓了下去。
且不說王夫人如何,寶玉倒是覺得這樣挺不錯。至少,母親一時安分了下來。他也可以踏踏實實地跟在大皇子身邊做自己的小伴讀。
時光荏苒,轉眼間,寶玉十五歲,已經到了束發之年。大皇子開始随朝聽政,這皇子伴讀,也就用不上了。
按照本朝的規制,皇子伴讀一般出身世家,可直接出仕。但是,大多是些虛職。如白景辰,心高氣傲,自然不願意如此。寶玉呢,這幾年在林如海的教導下自覺比上一世更加進益,又一心想着做出一番成績來讓林家的姑父姑媽高看一眼。可巧,這一年乃是太上皇古稀之年,開了恩科。故而倆人私底下一嘀咕,就定下了都要下場一試。
兩個都是聰穎之人,寶玉更是有上一世的底子,因此一路考下來,竟也未費吹灰之力便進了殿試。待得掄才大典,寶玉竟是高中一甲第三名。着紅袍,跨紅馬,打馬游街,好不風光。賈母等人喜極樂極不提,便是宮裏的元春,也自覺更加有了些底氣——後宮之中皇後獨寵,一幹妃嫔都是聖寵稀薄。她的位份高,若是娘家有助力,自然站的就穩當。
與寶玉高中探花的喜訊一起傳入榮國府的,還有一道賜婚的旨意——戶部尚書兼內個大學時林如海之女,賜婚今科探花賈寶玉。
寶玉這幾年往林府跑的勤,他的心思,賈珠自然是一清二楚,便是賈母林如海等人,也都猜到了幾分。要說這事兒,賈母自然樂見其成,嫡親的孫子外孫女兒,論人品相貌,無不般配。便是如今寶玉并無一官半職,但是既做了大皇子伴讀,又有林如海這個高師指導數年,往後前程還不是妥妥的?兩個孩子,平日裏看上去也相投,因此她是滿心裏願意雙玉結緣的。
不過說到林如海夫妻兩個,卻又是另外一番心思。在林氏夫妻看來,寶玉與黛玉年齡相當,性子也好,平日裏往來于府中,有什麽好吃好玩的,都不忘了給黛玉姐弟帶過來。再者,也比一般的同齡人要沉穩不少。只是,
“從我本心來說,寶玉自然是個難得的。模樣學問什麽的放到一邊兒,那性情溫和中透着幾分剛強,往後必不是個庸庸碌碌之人。只是一樣,我那二嫂子……”
賈敏私底下與林如海說起來的時候,是心裏如何想,嘴上就如何說。王夫人千不好萬不好,她總是寶玉的親娘。看在賈珠寶玉和宮裏的貴妃面子上,老太太就算有所不滿,也不會在明面上為難她,相反,該給的體面一點兒都不能少了。自己未出閣時與這位二嫂多有不對付,二嫂厭惡自己,與自己看不上她的心思一般無二。若是黛玉嫁給寶玉,那王氏就是黛玉的正經婆婆,讓黛玉立規矩磋磨或是往寶玉屋子裏塞人膈應黛玉的事情,王氏可不是做不出來——現有對證,賈珠院子裏不就是這般麽?
“橫豎孩子們歲數也還不大呢,我還想把玉兒多留在身邊兩年呢。”賈母微露口風,賈敏如是說。
寶玉從賈珠那裏得到了些許風聲,心裏愁悶不已——這上一世中自己做不得主,更是沒有給林妹妹幸福的資本,這一世明明已經如此努力,為何事情還是這般多磨呢?
那時,秋闱已近,大皇子十分看不上他蔫頭耷腦的樣子,輕輕踢了兩腳笑道:“你的心事我都知道,可嘆你這麽個人,平常看着也是個聰明的,這會兒怎麽就昏了呢?依我看,簡單的很呢。”
寶玉忙問端的。
“我琢磨着,但凡疼愛女兒的人家,總是希望女兒有個好歸宿的。你如今功未成業未立,當然不能讓人放心。你只用心考試,若是一路考進春闱,一朝高中,誰能小看你?那時候事情自然又是另一番說法。再者,望族世家,今兒個納妾明個兒擡通房,終究不及平常人家舒心。這個我幫不了你,你自己想轍去。不過,我可以從另一方面來幫你。”
寶玉思索良久,一咬牙,親自跑去林府,跟林如海在書房裏關了門談論許久。誰也不知道他說了什麽,只是林如海再看見他,眼裏笑意越發和善了。
果然,等到殿試後,皇帝見恩科所取百餘名,龍顏大悅。又見三鼎甲年紀都不很大,文章卻是錦繡,且都言之有物。立意或許稚嫩些,假以時日,卻也不難成為國之棟梁。再看探花郎乃是世家子弟,又與林如海乃是半親半師,一時興起,竟然做起了大媒,還美其名曰“翁婿雙探花,也算一朝佳話了。”
寶玉心心念念的惆悵事,就這麽輕而易舉解決了。
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
次年的二月十二花朝節,寶玉終于全了兩世的心願,将林妹妹迎娶進門。
揭開蓋頭,對上黛玉那雙含羞帶喜的如水明眸,一瞬間,寶玉忽然眼眶濕潤——這一生一世,惟願與你攜手共度。天上也好,人間也罷,必不會再相負!
作者有話要說:正文完結,歷時這麽久,終于還是爛尾了……這一年多病多災,就這樣吧。後邊,要努力完結另一篇了,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