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重逢
我跟季雲說穿了也是一段孽緣。高中時期的他,曾經是令我仰望的存在。我們是在三中的詩社認識的。所謂詩社,就是聚集了全校所有文藝青年,相互依偎取暖無病呻吟的地方。現在回想起來,那裏應該充斥着青澀的少年少女們各種黑歷史吧,真是可怕。
——我把對你的相思,剪成了一片月夜
——我若是雲,你便是了無痕跡的風,一個無心的回眸,便将我吹得淩亂
——從此星星便為你而墜落,将一切美好的雲彩獻到你眼前。而你卻走了。
論第二人稱之于文藝青年之必須。
我手上還留着當年的詩集,扔在老家黑漆漆的倉庫角落裏,不知去向。然而,強者是沒有黑歷史的,就像是季雲。
我升上高三那年,曾是三中臺柱的詩社已是風雨飄搖。或許是因為時代,或許是因為詩已經不再對學生的未來産生任何正面的助益,總之到了我那年,三中詩社只剩下了我一個人。
我也曾幻想着風雨飄搖的詩社該如何起死回生。其實我并不是特別喜歡詩,我想寫的就只有小說,也只能是小說。我那時候其實是想讓詩社就這麽倒閉,重新創一個能容納各種文類的文學社。但文藝青年總是自私,花了太多時間在幻想和關注自己,而缺乏實踐的能力。詩社會淪落到只剩下我一個社員,恐怕也不單只是因為我一個人的緣故。
記得那是剛開學的某日,夏末的熱風從窗外吹來,吹得窗簾啪搭啪搭作響。我百般無聊地待在放學後的教室裏,懶洋洋地構思着一首永遠不會成形的詩。
他就這麽走了進來,穿着嶄新的制服,伴随着夏日的蟬鳴與風,‘這裏是三中詩社嗎?’
那年的新生,就只有季雲一個人。擁有三十年歷史的三中詩社,就這麽毫無意外地倒社了。
有個語文老師知道了這件事,幫我們拉了幾個人頭社員,登記在詩社名下,讓詩社勉強能在臺面上維持運作。但我們都知道,三中詩社至此已是名存實亡。
我們花了很多時間在一起,我們都訝異于有人竟也讀度沙妥也夫斯基,也讀卡爾維諾,也讀米蘭昆德拉。世界上竟還有另外一個人也是如此單純地熱愛著文字,第一次明白能有人分享是如此的喜悅,第一次有人會無條件地讀自己的作品,而且還會給出評論。
我總是很期待跟他見面的時光,為了不輸給他,我會先把讀書心得打好草稿,想好一套攻防的劇本再去找他,雖然不想承認,但從他的見解中往往又能學到新的事。我們一起約好要讀同一本書,偶爾也會互相交換看對方的作品。他寫詩,我寫小說。因為他,我才漸漸讀懂了詩,漸漸能享受其中的暧昧,其中的韻律,還有其中的可能性。
當然有時候也會有争吵。
‘不,我覺得詩才是最精練的語言,是文學表現最完美的型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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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寫這誰看得懂?詩不過就只是碎裂的片段,像是說夢話一樣,我跟你說,十年後再來看你的詩,一定連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寫什麽。’
他惱羞,‘那有什麽?你的小說才是通篇的廢話,而且還很浪費時間。’
于是我們相約交換,他寫小說,我寫詩。我寫的詩依然像是夢魇的碎片,他看了兩眼就嘆了口氣放棄了。但我卻一頭栽進他的小說裏,‘還有續集嗎?’
他只無奈地回望着我。
我看過他寫的小說之後,深刻感覺到,才華是道無法靠努力橫跨的鴻溝。他所擅長的如詩般的語言化作流水一般滲進故事裏,将詩精練的語言和情感鋪陳開來,編織成一個個美麗的故事。保含著有着青少年的迷惘和痛楚,但卻很美,很深刻。
他當時究竟寫了什麽,我已經記不清了。我只記得,他坐在我旁邊的位子,跟我一樣寫寫畫畫,一樣用上課的時間偷寫故事,但他寫的東西,和我完全是不同水平。只有在起跑線上我們才有比肩的可能,我就算再怎麽拼命追趕也追不上他的背影。要一個十八歲的少女放棄十年來的夢想該有多麽困難?但只要看過他寫的東西之後就明白了,我的才華是多麽的有限。
從那之後,我有很長的一段時間都不再寫了。
‘社長,詩社的詩集要怎麽辦?’
‘哦,就把過去的作品整理整理,大概印個十六頁就好了。你的作品應該夠吧?’
‘那你的呢?’
‘你随便選兩首吧。’
‘還是放你的小說?這樣頁數一定夠。’他笑道。
看過他寫的東西之後,我更加覺得自己寫的東西是垃圾,‘不要,還要拿來投稿呢。’
他哦了一聲,就自己看着辦去了。
最後,我們連拿去付印的錢都沒有,用word排版,用學校的打印機打印出來,用美工刀裁切成冊,最後用釘書機在邊緣摁了兩針,三中詩社史上最寒碜的詩集便完成了。大多是他的作品,我的詩可憐地夾在他的個人詩集當中,顯得格外悲慘。
天氣漸漸冷了起來,在開始下雪之前,我以備考當作借口,就此退出了詩社,沒有人能阻止一個高三考生以此為由退出社團。但我卻明白,我只是為了逃避他,只要待在他身邊,我就相形見绌,只會一再提醒我沒有才華的事實。
‘那你之後就不來了?’他有些意外地從書堆中擡起頭來。
我點點頭。
‘那你之後還寫嗎?’他問。
我一時語塞,‘最近比較忙,等上大學之後吧。’
他露出了一臉被背叛的受傷表情,低下頭去,再也沒說話了。桌上放着另一首正寫到一半的詩,他卻再也沒動過。
我們一起度過的,高中生活中最快樂而短暫的三個月,就這麽結束了。
詩社後來怎麽了我并不清楚,我只知道那年的校內文學獎,他用了三個筆名,分別拿下了新詩組首獎二獎和三獎。評比過程都是彌封的,因此評審老師到最後才知道,這三首作品都是同一個人寫的。隔年就改了規則,一人只能有一篇投稿。不過,我想只要有他在,大概那三年都別想能有別人奪走首獎。
文學本是件主觀的事,然而季雲就是這麽超越原則的強悍。
——
睽違十年之後,他再次出現在我眼前的時候,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他來。
他長高了,變壯了,不再是當年那個帶着陰郁氣質而清瘦的文藝青年了。還有,他現在正以嘲諷般的口吻,喊着我的假名。
“沒想到會在這裏巧遇。”他說,“侑瑄她高中的時候和我同一個社團。”
“哦?是什麽社團?”江程似乎也有些意外。
季雲笑着看向我,我只得硬着頭皮說,“是詩社。”
“季雲你也有慘綠少年的年代?”江程說完就毫不害臊地笑翻了過去,“我還以為你一定是什麽飛镖社、臺球社的。侑瑄妹妹我和你說,你季哥哥沒什麽別的厲害的,就是飛镖和臺球特別厲害,跟他出去特別有面子。”
“哪裏哪裏,哪有江哥你上次打的那個八號球厲害,借力借的漂亮。”
江程像被誇中了地方,樂呵呵地不說話。
當年那個坐在窗下的清瘦少年,如今一番奉承話說的流利,我才真正感覺到了時光的流逝。
“哎,高茹在找我,你們慢聊。”大老遠拉了個人來的江程又匆匆走了。
回頭一看,欣恬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偷偷溜走了。留下我們兩個十年未見的好友,對着海面映着清亮的月色,尴尬地相對無語。
他認真地直視我的雙眼,緩緩說道,“侑瑄,我都不知道你改了名。”
作者有話要說: 我發現我只看內容提要的話,完全看不懂這篇小說在說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