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 後日談
季雲順利拿到碩士學位的那天,我不在場。
六月底的時候,學校舉辦過風風火火的畢業典禮,穿上畢業袍,聽聽冗長的廢話,拍拍照紀念青春,我也只去露了個臉,又趕着中午的火車去臨市舉辦簽書會。由于不務正業又多讀了一個學期的季雲,終于在同年十二月順利通過答辯,和指導教授及口試委員合了個影,就草草畢了業,拿到了一張塵封半年的畢業證書。
我從沒問季雲寫的論文題目是什麽,我料想以我的文科腦袋這輩子注定是無法理解了。
只是季雲偶爾會意味深長地看着我,感慨地說,“人類的出現果然一切都只是巧合呢。”
我更加篤定我肯定無法理解他的研究了。
他畢業的那天,我提早下班煮了一桌的菜給他慶祝。吃完飯後,他洗好碗,有些嚴肅地對我說,“我有話要跟你說。”
我們中間隔着一盤剛削好的水梨,我解下圍裙,也跟着坐了下來。
“我得到了吳衛的邀請……就是在上次攝影展換過名片的那個。”季雲的聲音裏帶着一絲我所陌生的亢奮,“他收到了柬埔寨國家旅游局的委托,要去柬埔寨進行一個月的風光攝影。他可以選擇帶一名助手,而他選擇了我。”
我當然知道這對季雲而言是多麽難得的機會,對于小說家而言,就像是收到了田耕出版社的出版邀請一樣。但也因為如此,我并沒有被他的亢奮所感染。
“你打算成為一名職業的風光攝影師嗎?”
他堅定地點點頭,“這對我來說是很難能可貴的機會。”
“嗯,我知道。”我從桌上拿了塊梨,放進嘴裏慢慢地啃着,讓那香甜的汁液在齒間并開,“我并不是要阻止你,我知道這就像作家出道一樣重要。我看過了很多夢想成真的人,但也因為如此我想的比較現實。”
季雲拘謹地坐在那裏認真聽着,連叉子動都不敢動,我知道他很重視我的意見。
我又拿了塊梨,“我知道你拍的照片有多好,但不見得好就代表能以此為生。你有想過退路嗎?”
“江家說會供我讀到博士,要是真的養不活自己,我就去讀博,然後找份教職。這樣時間比較彈性,也比較有時間繼續玩攝影。”
我想起我們重逢的那天,他在月光下和我說他在“玩”攝影的時候,就不禁笑了,“季雲你玩什麽都玩的這麽認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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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我覺得這麽說好像比較帥氣。”
“既然你都已經想的這麽清楚了,我哪有理由阻止你呢?”我笑道。
季雲興奮的像是要跳起來抱住我,但是卻像想到什麽似地又坐回了椅子上,“你不會覺得寂寞?”
我疑惑,“為什麽我要覺得寂寞?”
“但我會。”他看着我說,說得很認真,完全不似調情。
“那不要去不就好了?”我問。
“喻庭,要成為風光攝影師,就表示我會有很長的時間到處跑來跑去,在你不知道的地方做些危險的事。即使如此,你也覺得沒關系嗎?”
對于季雲的細心,我有些感動。他雖然對于自己的夢想有着清晰的藍圖,也渴望得到我的認可,但他還是小心翼翼地在乎着我的感受。這種成熟,這也是我常常會忘記他小我兩歲的緣故。
“我當然會介意呀,但有什麽事情能比讓你追求夢想更重要呢?”我說。
“你不會變心?”
我認真猶豫了一下。
季雲瞬間變了臉色,“算了算了,我不去了,我立馬就去申請讀博。”
“逗你的。”看着季雲慌張的樣子,我忍不住笑了,“那你能保證你不變心?”
他認真地點了點頭,“你需要保證的話,我們結婚也可以。”
我嘆了口氣,為他的天真,“結了婚就不會變心?”
“喻庭我真是不懂你。”他說。
“對不起,我只是無法想像你不在的日子。”我越過餐桌,握着他的手,依然那麽溫暖而粗糙,“無論你要去做什麽,我都會支持你,在這裏等你回來。”
季雲有些感動地看着我,牽起我的手,在無名指上留下了一個真摯的吻。
這天我們兩個各自想着心事就睡了。他摟着我,像是在摟着一件随時都會消失不見的東西一樣。我只覺得他真傻,我又還能去哪裏呢?
隔天季雲帶着兩只成對的樸素銀戒回來,戒身呈現螺旋狀,繞在了一起,看上去價格不菲。他說是在金工體驗課程上親手做的,其實并不貴。
他還說,希望有個實體的保證,就算是思念也能有所依憑。
詩人還真是浪漫。
他單膝跪在地上,将銀戒套在我的左手無名指上,他昨天吻我的那個地方。他壞笑着說這樣就不會有人來靠近你了。
我無奈,他還真的量好我左手無名指的戒圍,這是戴不到其他手指上去的。
我捧着他的頭,輕輕地吻他,“我等你回來。”
他很輕易就被挑起了欲望,吻很快就變成了激情。
我們一路鬧到了天亮,這天的季雲不知怎地特別纏人,不肯輕易放過我。收拾的時候,從餐桌、沙發、房間、浴室、陽臺搜出了大概六、七個套子。衣服也四散各處,花了點時間才終于收攏到一起。我都要懷疑他今天早上怎麽直着腰踏出家門的。
季雲走的時候,我還在睡。我聽見他悉悉簌簌起身的聲音,但卻累的怎麽也睜不開眼。他在我額上輕輕地留下了一個吻,然後就走了。
季雲走了之後,日子還是照常地過,工作還是忙碌依舊。剛開始的幾天,他還經常發消息、發照片給我,睡前也總能聊上個兩句,就像是透過他的眼睛去旅行一樣,還有點新鮮感。
但有一天,他發了條信息給我,“等等要進入沒有信號的地方了,過幾天再聯系你。”
然後就消失了整整一個星期。
我每天都要經歷好幾次打開手機才發現沒有他信息的失落感,如此不斷周而複始。
他走了之後,房間忽然變得空曠,沉默突然變得令人難以忍受。屋裏都是他的影子,他曾經在廚房裏替我準備早餐,在我睡醒的時候親吻我的額頭。如果他在這裏,就會對我笑,對我撒嬌,摟着我,笑着聽我抱怨工作,然後輕輕地吻我。
“我想你了。”我發的那條信息,就一直停留在了相同的位置。沒有人讀,也沒有人接收到我的思念。就像是一封流放在太平洋的信,不知何時才會抵達彼岸。
這樣的感覺實在太過難受,難受的時候,我只知道一種辦法,就是把這種感情化為文字。
于是我開始寫散文。
——當你走了的時候,留給我了一缸金魚。鼓着大大的眼,不知所措地來回游動。就像是你。總是若有所失地凝視着灰濛濛的天空,惴惴不安地四處奔走,尋找着栖身之所。一落腳,卻又總急着想走。但無論再怎麽走,卻始終逃不出那名為自我的小小魚缸。而我相信你一定會再回來,因為我就是你的原點,你的初心,你那小小的魚缸。
無處可去的情書,最後都收在了抽屜深處。我不太确定,把這些情感加諸在他身上,是否會讓他覺得太過沉重。
季雲回來的時候,像是所有冒險家一樣,看起來消瘦了點,曬黑了點,表情中多了點什麽似的,變堅強了的樣子。
我想都不想地撲上前去,抱住他的脖子,用力地呼吸,汲取他身上的味道。
“要、要窒息了。”他狂拍着我的背要我放手。
我松開手,含着淚水,笑着說,“歡迎回來。”
那天我們依然做,做的像他離去前一樣激情,他激動的有些粗暴,但我卻不介意。
“對不起,讓你久等了。”他在黑暗中的眼神,同樣在閃閃發光。戒指下的肌膚白皙依舊,我知道他一直把我放在心上。
他在家的時候依然經常往外跑,晴朗的晚上,他一定在世界上的某處拍星星。我白天要工作,不能總陪他過着日夜颠倒的日子。因此我開始期待陰天,期待下雨,這樣他就能多留在我身邊。
我不敢把過多的期待加諸在他身上,因此只能用依偎取代我的思念。我喜歡依偎在他的臂彎裏,讓他輕輕梳理我的頭發。
平靜的日子過了不到一個月,他又要走了。
“喻庭,我又要走了。”他說,“這次要去冰島拍極光。”
我點點頭,一句話都沒說。
他去了很多地方,柬埔寨、冰島、挪威、肯尼亞、美國、哥斯達黎加。他在客廳裏挂了一幅世界地圖,上頭的圖釘一個個增加,他不在家的日子也跟着漸漸變長。我知道他正在往風景攝影師的路上越走越順遂,看着他發來的照片我也能明白。為他高興之餘,卻也有着小小的失落。
就像是養一只青蛙,總是來去匆匆,偶爾發幾張照片回來,當作是交代。你知道他永遠會在路上,而你所能做的就只有在這裏等他。
抽屜裏的手稿漸漸堆積,最後竟溢了出來。
于是我撥了通電話給田耕書坊的葉編輯,請他來看看。
“那就以夏若雨的名義出一本散文集吧。”
我說好,同樣以便宜的價格,把那些無處可去的情書給賣了。
出版的書,送了幾本到家裏來,我在季雲即将出走的行李裏頭也放了一本。
他從玻利維亞回來的時候,我一如往常地替他燒了一桌菜,但他卻只吃了兩口就放下筷子。
“我還是讀博吧。”他說。
我知道他看了我的散文集,所以我沒有問他為什麽,“但我不想要你放棄夢想。”
“對不起,害你一個人這麽痛苦。”他低下頭。
我拉過他的手,撫摸着他那枚同樣光滑的戒指。我想他一定也曾在那片美景之下,撫摸、親吻着這枚戒指,和我同樣思念着彼此。只不過,我們兩個人之中,總有人要妥協。
是要他放棄夢想來成全我平淡的生活,還是放棄我的生活來成全他的夢想。
但是我喜歡我現在的工作,喜歡我遇到的人,喜歡看見別人夢想成真的瞬間。我想了很久,但還是什麽都沒說出口。
那天我們肩并着肩,坐在沙發上看他剛洗出來的照片。
那是冰島的極光,風夾帶着綠色的極光從的東邊山頭吹來,綠色的光從底部由亮而暗,抖動着往西邊的城鎮前進,直至蔓延了整個天際。河中倒映着城鎮的光點,上方是巨大而壯觀的極光,在暗夜中寂靜地移動着。
明明是幾張靜态的照片,卻那麽鮮活。
“真的很美,真希望你也能看到。”他說。
“不如我把工作辭了,跟你一起去吧。”
他有些震驚地看着我,“你認真?”
我有些不太确定地點點頭。
“那你的工作……”
“我稍微思考了一下,反正編輯這活薪水也不高,過去也靠版稅攢了些錢,就當作花一年的時間去體驗人生吧。以我在出版界的人脈,就算回來,也不致于找不到工作。”
季雲緊緊抱住我,用力的微微顫抖,他的手心很熱,熱的像是要發燙,“謝謝你,喻庭。”
我輕拍着他的背,“不是因為你,也是因為我自己。看着你的照片,我也想出去走走了。”
于是我們一起搭上了前往格陵蘭的飛機,前往世界的另一頭。
這是一個非營利組織舉辦的藝術家駐村計劃,他們資助藝術家在夏天的格陵蘭進行長達一個月的野營,用藝術家各自的方式進行創作。得到機會的是季雲,我要去,當然只能自己花錢。
沒了江家的金援,季雲的生活顯得有些左支右绌的。攝影師的生活并不寬裕,我看着他的野營裝備就能明白。明明在世界的另一頭有江家替他準備的舒适房子,但他卻依然選擇到這世界的角落,過着簡單甚至能說是吃苦的生活。
野營的生活當然很苦,剛開始在帳篷裏都睡不習慣,永晝也讓睡眠時間變得很短,怎麽都睡不安穩。找不到幹淨水源的時候,連續好幾天不洗澡也是常有的事。最後我受不了這樣的生活,回到了市鎮裏,讓他一個人在野地裏流浪,我偶爾才會去找他。
夏天的格陵蘭,日照長達二十個小時,太陽才剛落下就升起。季雲每天都在追逐着日出日落的光景。日出的時候,太陽會将雪白的山頭染成粉紅色,你會訝異于自然界的色彩竟是如此缤紛。其他的時間他喜歡拍與海相鄰的小鎮。
更多的時間裏,我就只是靜靜看着他忙碌的背影,和他一起歡呼那出人意料的成果。
看着某天的日落,夕陽将半邊天染的豔紅,潮水洗刷着海岸,亘古不變地一遍又一遍撞上岩石而碎裂,充滿耐心地舔拭着陸地,用成千上萬年的時光侵蝕出奇特的光景。
但季雲卻放下了相機,他只是看着那景色,握着我的手,微笑着說,“有你在這裏真好。”
那一瞬間,我想,如果是這個人的話,總會有辦法一起繼續走下去的吧。
于是我看着他夕陽下的側臉,也跟着笑了。
作者有話要說: 我只能說,這個格陵蘭的計劃是真實存在的。。。
僅以此篇番外獻給我在美國遇到的遠距離夫妻、情侶,和他們平凡而偉大的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