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陛下,疼嗎?
小皇帝躺在床上,脖子上纏了一圈又一圈的紗布,從頭到腳被檢查了一遍又一遍,連着換了三個太醫,才敢意見一致地向太後報告:“陛下并無中毒跡象,且傷口不深,也不致命,養上三五天便可結痂,抹上特制藥膏後也不會留疤。”
太後怒道:“那刺客呢!”
禁衛軍統領早守在門外,聞言急忙進來跪下:“回娘娘的話,當時事發突然,雖然弓箭手及時出動,可那刺客輕功甚高,陛下又說要留活口……”
“所以呢?”
“所以……”禁衛軍統領噤若寒蟬,不敢再說。
“所以你們讓他跑了?”太後怒不可遏,擡手便将一只茶杯摔在他的腦門上,“廢物東西!這麽大個人,這麽多的禁衛軍,你們竟然讓一個刺客跑了?!”
“臣罪該萬死!”小皇帝遇刺受傷,禁衛軍統領深知自己難逃一死,只能不住地跪地磕頭,乞求不要禍及家人。茶盞碎片在他額頭割開血口,他也渾然不察。
“算了罷,母後。”禦榻上的小皇帝一邊喝藥一邊道,“是朕讓他們留活口,他們一時顧忌也是難免。”
“那刺客入我皇宮如入無人之境,逃走時更是無一人能追上,怎麽,這皇宮裏竟都是些酒囊飯袋不成!”太後簡直要被這離譜之事給氣笑,“此等奇恥大辱,若是傳出去,皇室顏面何存!陛下威嚴何存!”
寝殿中嘩啦啦跪下一片,死一般的寂靜。
太後喝道:“錢鵲!”
錢鵲跪在地上,膝行而前,雙臂緊緊貼着地面,根本不敢擡頭:“奴婢在。”
“那刺客是何時進的寝宮?”
“奴婢……奴婢……”錢鵲抖着唇,拼命回想,可怎麽也回想不出來哪裏有問題。陛下早朝結束後,就在殿中看書,而後去太後宮中一起用了頓午膳,回來後賞了會兒梅,就去午歇了,所有環節都不應該有外人溜進宮中。何況陛下進去的時候他還伺候陛下更衣了呢,根本沒有發現殿內有人啊!
太後冷笑一聲,環顧四周:“英極宮中藏了個刺客,從掌印太監到灑掃宮婢,原來都無一人知曉?你們就是這麽當值的?還是說……你們當中有細作?”
“娘娘,娘娘!”錢鵲不想死,一邊哆嗦一邊努力穩住聲音,“這刺客一定有蹊跷!他、他将陛下擊暈,在寝殿裏待了那麽久也不動手,非得等到奴婢進去才忽然挾持陛下,這這這,這裏面一定有什麽原因啊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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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後神色凝重:“宮裏可有丢失東西?”
一名宮女畏畏縮縮地回答:“回娘娘的話,已經清點過了,宮裏沒有丢東西,也沒有破壞損傷過的痕跡。”
小皇帝躺在床上插嘴:“既不圖財,也不圖命,他到底圖什麽呢?”
“去查,這刺客究竟是何來歷。”太後的目光掃過屋中衆人,一個禁衛軍統領,一個司禮監掌印,顯然都不能再用。而這裏見過刺客的,除了那一群抖如篩糠的宮人,便只剩下了……
“戚卓容。”她緩緩念着這個名字,眼神晦暗不明。
“奴婢在。”戚卓容跪在門口,聞言直起身來,與太後對視。
太後握着椅柄的手不由收緊,盯着她,仿佛要把她盯出一個窟窿:“聽說你與那刺客交手,救了陛下?”
小皇帝又在插嘴:“是啊母後,當時吓死朕了,戚卓容那一劍劈過來,朕還以為他要弑君,卻原來是把刺客的面具劈開。那刺客忙着遮面,這才讓朕逃脫。要不是他,朕還不知道要被挾持多久呢。”
太後回頭,狠狠瞪了他一眼:“你少說幾句,當心傷口裂開。”
小皇帝悻悻閉嘴。
太後複又看向戚卓容,見其仍是一副無辜又清正的模樣,不由心生郁戾:“那麽多禁衛軍都沒能抓住的刺客,卻敗給了你,戚卓容,你好高明的身手。”
“娘娘謬贊,奴婢不勝惶恐。”戚卓容道,“禁衛軍未能抓住刺客,是因他輕功超群,而奴婢至多只是偷襲得手,算不上打敗。更何況,奴婢那幾招也并不高明,在場的禁衛軍都能看出來,與軍中練的是同一套招式,是奴婢在甘州那幾年耳濡目染學的罷了。”
“你倒是聰慧,從前的監軍竟沒哪個能跟你一樣,還能把軍中招式學過來的。”太後用指甲摩挲着椅子上的雕花,陰沉沉地說道,“依你之見,那刺客是何來歷?”
“回娘娘的話,奴婢鬥膽猜測,那刺客應是江湖人士,只需從江湖入手,專查輕功出衆者即可。他又怕被人看見樣貌,顯然此前曾抛頭露面過,說不定還頗有名氣,那範圍又可縮小……”
“咳咳咳!”小皇帝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水,朕要喝水。”
太後擰了擰眉,方才茶盞已經被她摔了,她便支了個宮女再去倒一杯來。
趁這間隙,戚卓容疑惑地看了小皇帝一眼,就見他在太後背後拼命朝自己眨眼睛。
怎麽,她說的哪裏不對嗎?
“你繼續說。”太後道。
“呃,不過……”她心思急轉,面上卻不動聲色,“不過還有另一種猜想。今日漠北軍一行剛剛入京,才在城外駐紮下來,陛下便在宮中遇刺,這樣兩件大事發生在同一天,實在很難不讓人多想。”
“哦?”太後眯了眯眼,“細細說來。”
“奴婢愚鈍,也說不出來什麽。只是那刺客大白天便敢在皇宮裏穿行,想必對皇宮布防了如指掌,能得到這種消息的人,不可能是普通的江湖人,一定和宮廷有千絲萬縷的聯系。”戚卓容道,“娘娘先前說英極宮中有細作,不如再想寬一些……”
太後的食指輕輕敲在雕花椅上,若有所思。
她想起吳佥事傳來的密信,信上寫戚卓容在漠北軍中是如何被梁靖聞及其部下排擠,梁靖聞死後又是如何被迫跟着梁青露的先鋒軍九死一生,好不容易活了下來,一啓程回京便神氣活現,還強行要走了梁青露定制的柳葉镖收為己用,把梁青露氣得不輕。
想到這兒,她看向戚卓容的目光便多了一絲意味深長。
“你的意思是……這漠北軍中,有人與後宮勾結,要行刺陛下?”
戚卓容立刻伏地:“奴婢絕無此意!請娘娘明鑒啊!”
“母後,朕累了。”小皇帝飲完茶,疲憊道,“朕中午沒睡成覺,如今喝了藥更覺困乏,只想一個人休息會兒。您若是還沒問完,便帶人回您宮中繼續問,若是覺得問得差不多了,那就索性該罰的罰,該賞的賞,該查的查,今天就先這樣罷。”
太後深吸一口氣,起身道:“宮中出了這樣的大事,可見平時防衛是何等怠惰!禁衛軍和英極宮的人全部換掉,蕭統領守衛不力,致陛下龍體受損,追擊刺客不得,雙罪并罰,停職下獄;錢公公侍奉不力,宮中混入刺客而不察,停職禁足。具體如何決斷,等刺客案查明後再議。來人,把這兩個沒用的東西拖下去!”
她的目光又落到戚卓容身上,頓了半晌,才道:“戚卓容于甘州監軍三年有餘,如今甘州大軍得勝歸朝,戚卓容亦有苦勞,依舊沿襲司禮監秉筆之位,同時暫代錢鵲管理英極宮。”
小皇帝唇角微不可察地一翹。
“至于刺客一案……戚卓容,事發英極宮,你是唯一與刺客交過手的人,如今又暫代掌印之位,若交予你查案,你可有把握查清、把刺客捉拿歸案?”太後冷冷道。
戚卓容叩首道:“幸得娘娘擡愛,奴婢……定不辱使命。”
太後拂袖而去,殿中宮人悄悄退出去清理殘局,只剩了戚卓容和皇帝二人。
戚卓容走到床邊,凝視了他片刻,道:“陛下,疼嗎?”
不是來跟他謝恩敘舊,也不是問他剛才擠眉弄眼是為什麽,更不是來跟他長談甘州數年的故事,只是來問他一句,疼嗎。
“疼的。”小皇帝的睫毛輕輕顫了顫,“朕這輩子,還沒受過這麽重的傷呢。”
“疼便不要說話了。”戚卓容放下帷帳,溫聲道,“陛下放心睡罷,奴婢出去看看他們打掃得如何了。”
暗金色的帷帳垂下,連外頭的日光都變得昏昧起來。
“等等。”
帷帳外的人影駐足:“陛下有何吩咐?”
“你救駕有功,太後沒有賞你的,朕會賞你。”小皇帝呼了口氣,“你想要什麽?”
“想要陛下好生歇着。”
“油嘴滑舌,不算,重新說。”頓了頓,他又道,“戚卓容,你真沒變。”
“但陛下卻是變了。”她依舊溫和笑道,“陛下長大了。”
小皇帝抿了抿唇。
“陛下睡罷,奴婢會一直在外候着的。”
他看着那道朦胧的人影走遠,關上殿門,寝殿中再次恢複幽靜。
他終于抵抗不住藥效的困倦,沉沉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