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戚卓容,朕真是喜歡你

小皇帝這一覺睡得很深,醒來已近戌時。

他從床上爬起來,牽扯到脖子,不由輕嘶一聲。睡了一覺,這傷似乎痛得更明顯了。外面的人聽到響動,推門進來,服侍他穿衣。

“陛下餓了麽?”戚卓容一邊彎下腰給他封好腰帶,一邊問道,“禦膳房已經備好了晚膳,随時都可以端來。”

小皇帝嗯了一聲,斜睨着她道:“戚卓容,你好像變矮了。”

戚卓容直起身子,發現他果然已經快長到了自己嘴唇的高度。

“不是奴婢矮了,是陛下長高了。”她正色道。

何況她也有長高好麽!只是誰比得過發育期的孩子啊!

小皇帝坐在桌邊,百無聊賴地看着宮人們上菜,待人都退下後,他才指了指桌面道:“試菜。”

戚卓容愣了一下,随即拿起一旁的空碗筷,一道一道嘗過去,就像幾年前一樣。

“好吃麽?”

“好吃。”

小皇帝嘆了口氣:“朕聽說你在甘州住得不好,吃得也不好。”

戚卓容笑道:“若是與皇宮相比,自然是大大不如,但與邊境百姓相比,還綽綽有餘。”

“你寄來的密信,朕每封都有看,只可惜不能回,你不會怪朕罷?”他托腮望着她,筷子搭在指間,很沒規矩地轉着。

“奴婢豈敢怪罪陛下。”戚卓容放下試菜的碗筷,“菜快涼了,陛下趁熱吃。”

“坐下,一起吃。”小皇帝點了點旁邊的凳子,“不必跟朕生分,朕還有好多問題想問你呢,都跟朕講講你在甘州遇到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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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卓容便從頭開始跟他講。那些在密信裏一筆帶過,或是根本沒提的事情,都從她口中娓娓道出,比信上更翔實、更生動。野蠻生長的“茶樹”、深鼻高目的混血、汁豐味濃的烤肉、辛辣嗆喉的土酒……當然也少不了鮮血飛濺的人頭、零碎腐爛的殘肢與凄迷厚重的挽歌。

小皇帝越吃越慢,最後索性擱了筷子,道:“戚卓容,朕在吃飯。”

“陛下讓奴婢講甘州的事,那奴婢便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戚卓容面不改色,“當然,陛下不愛聽這個的話,奴婢換一個講也可以。”

小皇帝忽然湊近了她,對着她微微睜大的眼睛看了會兒,揚眉笑道:“戚卓容,三年不見,你還是這麽愛試探朕。怎麽,就這麽不相信朕?”

戚卓容紋絲不動:“陛下也還是那麽愛試探奴婢。”她瞟了一眼他的脖子,“……甚至比以前更加多疑。”

小皇帝擡手摸了摸脖子上的紗布,低頭笑道:“這都被你發現了。”

戚卓容心道,這都發現不了可就真見鬼了,且不說一個江湖刺客是怎麽無聲無息混入皇宮還能全身而退,就當他天賦異禀好了,堂堂皇帝被刺殺後竟然一點也不生氣,還有工夫沖她擠眉弄眼,已經足夠說明問題。

“不過,你的表現,讓朕心甚慰。”小皇帝嘻嘻一笑。

戚卓容嘴角一抽:“陛下……您可別告訴我,您專門指使人刺殺自己,就為了試探奴婢的忠心。”

“怎麽會?你的忠心,也不值得朕對自己下這麽重的手。”

戚卓容點頭,心道果然。

“但是,”小皇帝擡眼,悠悠地看向她,“朕承諾過要讓你當上司禮監掌印,那朕就一定要做到。你看,你已經是代掌印,很快也會成為正式掌印。”

戚卓容一怔。

小皇帝的目光幹淨又明亮,卻又帶着一種得逞後的坦蕩,泛着微微的光。明明是她應當謝恩,他卻仿佛才是讨賞的那個。

戚卓容未料到他會贈予自己如此豐厚的見面禮,想起自己在路上的種種謀劃,便覺得自己有些小人之心,不由輕咳一聲,撩袍下跪道:“戚卓容,謝陛下恩賜。”

她等了一會兒,沒等到小皇帝讓自己起來,不由疑惑擡眼,正對上他高深莫測的表情:“但你也犯了一樁欺君之罪,別以為朕忘了。”

戚卓容茫然。

她遠赴漠北三年,怎麽欺君?她密信裏寫的可都是實話!雖然,雖然可能有那麽一丢丢地誇大其詞,把自己的處境形容得比較艱難,但那也算不上欺君嘛!

小皇帝說:“你可還記得三年前,你在這皇宮最後一晚和朕說了什麽?”不等她回答,他接着道,“你告訴朕,從英極宮的西窗口望出去,把幾顆星星連起來,就能看到一部星圖。一月半是圓環,二月半是三角,三月半是四角,四月半是五角……最後下一個一月半又變回成圓環,如此這般,循環往複。”

戚卓容:“……”

她想起來了,面露尴尬。

那時候她為了讓他別有了新人忘舊人,特意跟他講了一堆星圖的故事,好讓他晚上一擡頭看見星星就想起自己。那時候的小皇帝,可比現在好哄多了,看她胡亂指的幾顆星星連起來果然是她所說的圖案,便對她深信不疑。

“朕每個月月中都去看你說的那幾顆星星,可惜一年下來覺得好像有幾次星圖不太對,懷疑是天氣原因漏看了幾顆,後來朕又專門看了一年,仍舊和你說的不完全一樣。”小皇帝敲着桌子,“于是第三年朕去問了欽天監,欽天監監正告訴朕,壓根就沒有這樣的星圖。”

戚卓容摸了摸鼻子,讪讪道:“陛下可真是較真啊……”

通常人在腦海裏提前構想好圖案後,便會下意識地去把周圍幾顆星星連成自己想要的樣子,誰知道這小皇帝和常人不同,他竟然會真的去記每一顆的位置!

小皇帝似笑非笑道:“戚卓容,你騙了朕兩年有餘,該當何罪?”

戚卓容道:“願将功折罪。”

“救駕之功是朕給你的,你還有何功?”

戚卓容擡起頭,緩緩露出一個微笑:“已故鎮國将軍梁靖聞之女、甘州指揮佥事梁青露,便是奴婢帶來的‘功’。”

小皇帝面色一變。

“奴婢離開時,陛下已在朝中有人;如今皇城禁衛、宮人又大換一批,想必也有陛下的人罷?”

她方才又想了想,這小皇帝三年不見變得如此狠心,對自己的脖子都能下手,一定不單純是為了重新提攜她,更是為了別的目的——事發突然,除了他的人,沒人會知道今日皇帝遇刺,等到有心之人再想往各處新人中安插自己的人手,那已經完全來不及了。

“前朝、後宮,都有人可為陛下所用,陛下往後大權獨攬,指日可待。唯有一事,陛下鞭長莫及。”她長睫一顫,狹長雙眼中滿是隐晦深意。

兵權。

如今邊境諸國皆已安分,其他邊州兵權相對分散,且主帥更替頻繁,不足為慮,唯有甘州毗鄰瓦剌,是梁靖聞積年掌權統領,梁靖聞死後,許多人都等着瓜分這塊肥肉。此次戰事結束,漠北軍中各大将帥入京封賞,又不知該掀起多少風浪來。

殿中靜默許久,驀地,小皇帝輕笑出聲:“戚卓容,朕真是喜歡你。你是怎麽做到的?”

“甘州是梁青露父親的駐地,她不願拱手讓人。陛下也知道,這些武将都看不起京官,覺得他們壓根就不懂治理邊塞。但梁青露比她父親知進退,願意主動把兵權交還陛下,只給她留一部分可用帥印調遣的兵馬,以供防禦之需就行。”戚卓容道,“陛下扶梁青露上位,既可将兵權掌握在自己手裏,又能讓朝中世家白忙一場,還免了甘州百姓官員更替之苦,如此一來,豈不是一箭三雕?”

小皇帝陷在鋪着軟絨的珊瑚圓椅中,微微仰起頭,若有所思。

幾年前,戚卓容問他與梁總兵有無來往,他說沒有,戚卓容便說,那這一趟看來是非走不可了。現在他回來了,沒有帶回梁靖聞,卻帶回了梁靖聞的女兒。

“可是,”小皇帝慢吞吞道,“如今的甘州總兵是郭大人,也是梁将軍以前的得力部将,有他在,就算世家的人當不了總兵,那也輪不到梁青露罷?莫非梁青露和他有仇?”

“那倒沒有。”戚卓容說,“郭總兵也是梁将軍的人,與梁青露關系雖談不上有多親近,但也還算和睦。若是依舊讓他當總兵,梁青露也并不介意,只要陛下這次封賞能将梁青露提至副總兵的位置,她就有把握勸說郭總兵交出兵權。”

小皇帝撓了撓下巴,有些怏怏道:“封賞不是由朕來定,仍是由內閣和母後決議。”他瞧着戚卓容眼神不對,不由氣道,“你還不滿意了?朕能在母後眼皮子底下藏到今天,努力往朝廷和後宮塞人,已經很費力了好不好?你還妄想在這種邊疆大事上有朕說話的份?”

戚卓容:“奴婢沒有這個意思。”

心裏想的卻是,你都能在光天化日下安排刺客潛入英極宮,我還以為你手能再伸長一點兒呢。

她正琢磨着再說點兒什麽以平息小皇帝的怒氣,就聽門外有人敲了敲門:“陛下可用完膳了?”

戚卓容起身站到一旁,小皇帝拿起碗又飛速扒了幾口,揚聲道:“進來罷。”

宮人們魚貫而入,收走桌上的殘羹。

眼看着最後一個人就要出去,戚卓容忽然出聲:“慢着,你留下。”

那人一愣,指了指自己:“奴……奴婢?”

戚卓容面色古怪道:“是新來的太監罷?”

“是。”

戚卓容擡了擡下巴,示意他把手裏的托盤交給其他人。

“哪裏人?”

“鳳陽人。”

“正好,陛下今日受了驚吓,想找些有趣的東西來開解開解,但天色已晚,不宜再召伶人玩樂。聽說鳳陽手影乃是一絕,你可會?”

“鳳陽有許多靠表演手影為生的把戲人,奴婢雖比不上他們,但自小見的多了,也略會一二。”

“好,那你便來一段罷,若是讓陛下開心了,有的賞你。”

其他宮人悉數離開,殿門關上,那新來的太監上前一步,忽然搓了搓臉,嘆了口氣:“這也能發現?”

戚卓容抱臂将他上下打量了一遍,冷笑一聲,扭頭看向小皇帝:“陛下,不與奴婢解釋一下嗎?”

“唔,你不都發現了,有什麽好解釋的。”小皇帝啧了一聲,“這确實就是白日裏那個刺客。”

戚卓容:“……”

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他們還真是貫徹得徹底。

戚卓容額角青筋跳得飛快:“所以他……他就是個太監?太監裏何時有這樣的高手?”

“請注意你的措辭,戚公公。”那太監趾高氣昂道,“你才是太監。”

戚卓容頓時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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