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十裏煙柳,莺啼東風

三司的人被急匆匆叫來,一頭霧水不知發生了何事,等到後一聽經過,不由個個震在當場。而姍姍來遲的吳知廬剛邁進禦書房,就見到了跪在地上不停求饒的馮都尉,腳步一頓,得知錢鵲已被處死之後,更是臉色大變。

他有心想掙紮幾句,可是看到陳敬冷酷無情的目光之後,心頓時如墜冰窟。

這場會審一直持續到半夜,負責文書記錄的官員寫下來的紙足有一指節厚。案情已經十分明朗,吳知廬貪圖甘州總兵之位,賄賂大太監錢鵲,二人裏應外合,策劃向郭守達下毒。錢鵲得了好處,又唯恐事發,就背着吳知廬雇傭殺手,假意暗殺皇帝,企圖自己擋刀,好趁機養傷,讓剛回宮的戚卓容接手慶功宴之事。而吳知廬自從在朝堂上聽了梁青露那一番“效忠大紹,絕不嫁人”言論之後,對梁青露更是忌憚,因此趁着慶功宴推遲,得了空當,買通馮都尉,将下毒之罪嫁禍給她,為此還與當鋪老板串通,污蔑梁青露曾典當玉雕換現鈔。

一切鐵證如山,不容置喙。

吳知廬被下了大獄,不日便要處斬,全家其餘人丁悉數流放;而吳家三族也受到牽連,被罷免一切官職,驅逐出京。馮都尉為虎作伥,同樣處斬。至于刑部黃尚書,辦案疏漏,輕信人言,罰俸一年,自領二十大板,另罰抄大紹律法一遍。

聽說吳知廬的夫人曾在當夜逃出府門,在大理寺門口擊鼓鳴冤,引得不少百姓開窗偷聽,據說她曾哭喊着說“此非吳家一家之罪,陳黃二家背盟敗約、以鄰為壑”,結果沒說完就被官兵抓走了。

城外的甘州軍士這才知道自己的總兵竟然死在了慶功宴上,一時之間群情激奮,個個恨不得沖進大牢生啖吳知廬血肉,多虧有梁青露在,好說歹說,才總算是穩住了局面。

與此同時,城中各大茶座酒樓,也流傳起了一段“女兒紅醉卧白骨關,塞上雪獨赴春日宴”的說書故事,講的是一名年輕女子替父從軍,千嶂長煙,霜重鼓寒,一去三千裏,歸來兩鬓霜,雖掙得滿身軍功,卻故人盡逝,零落蕭條。說書先生們個個口才極好,講得一波三折,哀婉動人,座下聽者無一不動容,連瓜子茶水都忘了用。待三三兩兩走出茶樓,又聽說了這樁郭總兵遭毒殺、梁将軍險被冤枉的大案,不由立刻代入,憤慨萬分。

一時之間,街頭巷尾都在談論新出的說書故事和慶功宴毒殺案。吳知廬處斬的那日,挨山塞海,個個人都伸長了脖子要看他人頭落地的樣子,等到真的落了地,還不忘啐上一口,抹抹眼淚道:“可惜郭總兵這樣的英雄了!”

京中備考的書生們也早已有所耳聞,聚在書鋪裏,一邊心不在焉地看書,一邊小聲議論着此案,臉上都露出憤懑之色:“險些就要被吳知廬那狗賊搶了總兵之位了!”

“是啊,若他真成了,甘州危矣!大紹危矣!”

“從前我看不慣梁将軍以女子之身出入行伍,如今看來,還不如把這個總兵之位給她呢!至少她行得正、坐得直!”

“說到這個,你們不覺得奇怪嗎,京中近來很紅火的那個說書故事,講的就是女将軍。”

“這有何奇怪,梁将軍剛出名的時候,我就聽過好幾個版本的故事了。有什麽說她生得貌如夜叉,兩拳如鬥的,還有說她是妖精化身,專門蠱惑敵軍的,可真把人笑死了。”

“我知這位兄臺言下之意。只是這故事最早傳開的時候,郭總兵的案子還沒有結果呢。如今撞到一起,應該只是巧合罷了。”

“故事雖是故事,但聽了也不免叫人感傷。諸位想想,故事中的女将軍戎馬一生,老來卻孑然一身,屬實可憐。這梁将軍前些年喪父,後來又為國受傷,此生無後,好不容易打了勝仗凱旋回朝,孰知還會遭同僚陷害,連親近的父親舊部都喪命了!唉,時也命也!這京城勾心鬥角,不适合她,我看她還是在甘州自在些!梁家世代忠勇,也算是成全了美名!”

Advertisement

“各位講了這許久,可要用些茶水解解乏?”芥陽端着一盤茶水走出來,雖半幅面紗覆了容貌,但也可見一雙眼睛溫婉可親。

書生們忙道:“打擾掌櫃了。”

“聽見幾位方才在談論梁将軍,你們都見過她麽?”芥陽眨了眨眼道,“我聽了那麽久的傳聞,一直心中仰慕,卻沒有機會得見呢。”

“我曾在路上見過一面。”一名書生道,“長得雖非花容月貌,但自有一番英姿風骨在,确實是巾帼英雄,令我等望而生敬,自愧弗如啊。你若想見也不難,過幾日甘州軍就要走了,聽說屆時司禮監掌印會率禮隊代皇上出城相送,你只要提前在城門口占好位子,就一定可以見到的。”

芥陽笑道:“原來還可以這樣,那我必是得早早得去,不能被人搶了位子。”

甘州軍離京那日,萬人空巷。芥陽一夜未眠,宵禁一解就即刻奔向城門,即便如此,還是差點被擠出人群。最後踩住了一塊石頭,死死抱住一根酒肆招展的旗杆,這才沒有被洶湧的人群擠走。

晨光熹微中,她睜大了眼睛,看着城門郎緩緩開啓那一道厚重城門。城門之外,黑羽鐵甲,持槍鹄立,威壓之氣迎面撲來,她只看了一眼,便忍不住摸了摸心口。

井然整肅的軍隊之首,是一匹通體漆黑的烈馬,唯有四蹄飒白如雪。它看着城內那麽多人,忍不住噴了噴響鼻。馬上的女子銀盔縛黑衣,翎冠束雲發,她伸手撫了撫馬的腦袋,那馬便安靜了下去。

芥陽怔怔地望着。

她是家生的奴婢子,随着主人一道進了宮,從家宅邁入宮闱,但所見過的天空始終只有那麽一方,她在遇到戚卓容之前,從沒想過自己這輩子還能有擺脫奴籍、自在生活的一刻,而在見到梁青露之前,她也沒有想過世上原來有女子是可以以這種模樣出現的。

京衛司的人早已将躁動的百姓攔在了路邊,道路這頭,是嚴陣以待的甘州軍,道路那頭,則緩緩行來一隊人馬。

戚卓容今日沒有坐轎,也沒有乘輿,直接騎馬緩行而來,身後是長長的錦衣儀仗衛隊。她內着三襕貼裏,外罩深青色飛魚服,日頭逐漸高升,照得她兩頰生光,眉目昳麗。有年輕女子呆呆地看着她,良久才反應過來,不由羞愧地紅了臉頰,輕輕掩面哎呀了一聲。

“梁大人。”她一夾馬腹,行至梁青露面前,擡手行了個禮,笑道,“哦,該喚一聲梁總兵了。”

梁青露也微微笑起來,朝她還了一禮:“戚掌印。”

“客氣,客氣。”衆目睽睽之下,她們不好多聊,只能客套地說一些祝詞,末了,戚卓容道,“陛下命咱家送梁總兵一程。”

“多謝陛下,那就有勞戚掌印了。”

梁青露調轉馬頭,戚卓容身下馬加快幾步,踢踢踏踏跟上了她,二人并排往前行去,只聽一陣甲胄摩擦聲,軍隊自動讓出一條道來。

“瞧見左後側那個抱着旗杆的女子了麽?”戚卓容平視前方,唇角含笑,微微動了一動,“近來京城傳得熱鬧的說書故事,就是她的手筆。買通那些說書先生,花了不少銀子呢。”

梁青露不由回頭看了一眼,果然看到了一名在人群中突兀高出一大截的女子,忍不住笑了笑。百姓頓時沸騰起來,歡呼之聲不絕于耳。梁青露一驚,做了個制止的動作,不料百姓們歡呼得更起勁了。她無奈,回正了身子,低聲道:“替我多謝她。”

朝廷最後還是提了她作總兵,雖有越級之嫌,但奈何她頂上實在是沒有了人,不是死在了沙場,就是死在了京城,加之她近來在民間呼聲很高,若是逆民心而行,只怕要大惹非議。

她知道這一切都是戚卓容的功勞。

梁青露與戚卓容遙遙行在隊首,身後是行軍有肅的甘州軍士,再往後是賞心悅目的儀仗行隊。出了城門,一時半會總算沒人再盯,戚卓容輕嘆一口氣道:“也不知道下一次見到師父,得是什麽時候。”

梁青露:“邊關守将,無事不可回朝。我們不見面,才說明這天下太平。”

“可我一個人,也會想師父的呢。”戚卓容有些郁郁。

“你已經長大了,身邊也不只有我一個人了。”梁青露莞爾,“你比我想得厲害多了。早就不是師父保護你,而是你保護師父了。”

戚卓容被她誇得有些不好意思,繞了繞手裏缰繩道:“可畢竟也只有師父知道我的底細,那些人再信任,我也是不敢說的。”

“你既然要做大事,便遲早會有暴露的一天。”梁青露說,“我相信你可以為自己找到後路,也相信你能找到一個真正值得交付後背的人。不過,無論如何,天塌下來還有我呢。”她幾乎是用氣聲和口型在說,“別人都是清君側,只有我來清掌印側。”

戚卓容抿了抿唇,忍住笑意:“虎符都在陛下手裏,你手裏帥印才能調多少兵。”

梁青露:“說的也是。那你盡量控制一下事态,讓我用最少的兵力就解決問題。”

戚卓容唇角微勾,不說話了。

兩人安靜了一會兒,梁青露又問:“那日早朝,陛下擢我為甘州總兵,我自願将虎符上交後,太後可有去找他索要?”

“有提過。但陛下染了風寒,稀裏糊塗說不清楚話,太後問不出放在哪兒,只好囑咐太醫幾句,不得不離開。”

“染了風寒?”梁青露詫異,“怪不得是派你來送我。”

“嗯,染了風寒。”戚卓容笑道,“為了躲太後,生生吹了一夜的風。”

梁青露默然片刻,道:“你倒是擇了個明主。”

“再看吧。”戚卓容放遠了目光,“他年紀輕輕,心思卻深,現在需要我幫他打壓世家,等我的作用沒了,才知他是不是明主。”

隊伍行至京畿地界,戚卓容勒了缰繩,朗聲道:“咱家便送到這兒,往後的路,得需梁總兵自己走了。”

“謝掌印相送。”

戚卓容翻身下馬,從懷中取出一方錦帕,彎腰從地上掬了一抔土,給她仔細地包進了錦帕裏。

“陛下口谕,梁大人,此去三千裏,你攜這一份皇都土,須時刻謹記不忘國祚,不忘皇恩,不忘萬民。”

“臣接旨。”梁青露也下了馬來,小心翼翼地接過,将它捧在了手心。

兩人手指一觸即離。

梁青露翻身上馬,沖戚卓容點了點頭:“那我先走了,掌印留步。”

戚卓容道:“好。”

風中還殘留着尚未褪盡的水霧,十裏煙柳,莺啼東風。

她目送着梁青露遠去,直到那長長的黑甲軍隊消失在了曠野之中,她才隐隐覺得眼眶有些濕潤。她閉了閉眼,上馬,揚鞭一甩馬臀,率人回城。

而梁青露,直到夜裏停軍暫歇之時,才終于悄悄從懷中取出了那方錦帕。

帕子裏,是一枚裹滿了泥土的麒麟玉雕。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