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烏金珠墜搖曳不休

次日一早,戚卓容在去往她的新官署之前,先去了一趟趙樸府上。

都察院沒什麽油水,世家不愛往裏湊,加上寒門崛起,趙樸在都察院官升得很快,她走的時候還只是個七品監察禦史,如今已經是右佥都禦史了。

但他依舊還是住在那間小破院子裏,戚卓容上門的時候,還是他親自來開的門,看到是她,不由一愣,繼而語氣疏離道:“戚公公有何事?”

三年不見,趙樸脾氣還是這樣,戚卓容笑笑,也不介意,只道:“趙大人不請咱家進去坐坐嗎?”

趙樸想了一想,說:“那公公請進罷。”

戚卓容進了堂屋,趙樸給她倒了杯茶,然後在她對面坐下:“不是什麽好茶,公公湊活喝罷。”

戚卓容:“趙禦史似乎并不歡迎咱家。”

“無事不登三寶殿,戚公公如今炙手可熱,此次主動上門,倒令趙某惶恐得很。”嘴上說着惶恐,卻也看不出哪裏惶恐。

“咱家知道趙大人最是剛正不阿,看不慣我們這些人的所作所為,也是情理之中。”戚卓容抿了一口茶,“咱家今日前來,不為別的,只是向趙大人讨還一個人情。”

“人情?”趙樸微微擰眉。

“幾年前趙大人離京,若非咱家從中斡旋,也不會如此順利歸朝,還坐到如今位置。”戚卓容笑道,“誠然,當時是咱家主動相助,也并非想求得什麽回報。只是如今遇到了一些麻煩事,還得靠趙大人通融,因此才厚着臉皮,來向趙大人讨還這個人情。”

趙樸不置可否。他當初是心冷自請離京,結果半路殺出來一個戚卓容,他被他說動,才會配合演了一出戲,扳倒劉鈞,官複原職。倘若沒有戚卓容,他下半輩子過得雖然不會太潦倒,但一定不如現在,至少衣食無憂,還可踐行抱負。更何況,後來他才從皇帝那兒知道,這事是戚卓容先斬後奏謀劃的,皇帝事先并不知情。如此一來,他确實算是欠戚卓容一個人情。

不過戚卓容眼下的淩厲作風比前幾年有過之而無不及,隐約可見縱容猖狂之勢,他飽讀史書,前車之鑒累累在目,因而并不喜他這般,又礙于他畢竟是為陛下辦事,也只能冷眼旁觀,不作評論。

“趙某不過區區一介禦史,寫些文章倒還過得去,可為人處世并不圓滑,什麽事是戚公公辦不得,還得要我通融?”

“這事咱家還确實辦不得,因為是都察院的事。”戚卓容道,“趙大人可知道,陛下要重啓東緝事廠?”

正在喝茶的趙樸猛地擡起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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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卓容又補充道:“陛下命咱家為督主,即日便上任。趙大人若有興致去東安門外瞧一瞧,恐怕還能看見那廢棄的官署正在打掃中呢。”

“萬萬不可!”趙樸震驚起身,想說什麽,卻又礙于戚卓容就在面前,不便直言。

“趙大人請坐罷。”戚卓容幫他續上茶水,“趙大人的擔憂,咱家其實知道。但趙大人應當明白,此事陛下未與任何人商讨,強行下诏,便是存了力排衆議的心思。三年多來,陛下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趙大人心裏也應當清楚,咱家回京也不過一月,沒那個本事哄得陛下暈頭轉向。”

趙樸看了她半晌,她風輕雲淡,一派坦蕩,想來已是有聖旨在手。趙樸沉着臉坐下,道:“戚公公不妨把話說明白些。”

“咱家就問一句,趙大人可想讓太後早日還政于陛下?”

趙樸不語。

陛下掌權,他當然樂見其成。他也猜到或許是近日大案頻出,陛下恐怕已到了無法藏拙的時候,只能主動出擊。但以這種方式,他還是覺得不妥。戚卓容……此人有勇有謀,但顯然不是個能輕易拿捏的角色。

“咱家此次前來,也不要求別的,只需要趙大人幫忙做一件事。東廠的事情很快便會公開,屆時朝中一定議論紛紛,而反對最強烈的,一定有都察院罷。”

“戚公公要封都察院的口?”

“趙大人何必把話說得這麽難聽。”戚卓容道,“不讓都察院說話,那也太不切實際,何況趙大人也沒這個本事管所有人的嘴。咱家只是希望,到時候彈劾的、反對的折子能盡量少一些,畢竟就算你們不說話,世家也有的是人說話。趙大人幫咱家這個忙,也是幫陛下解圍。”

趙樸低眉沉思。

無論是三年前,還是現在,戚卓容都沒有對寒門官員下過手,他的目标一直很明确,就是世家,甚至在世家還沒有把他放在眼裏的時候,他就已經開始行動了。他于陛下而言,是一把非常趁手的好刀,可倘若一朝不慎,這刀也會傷了自己,陛下給了他這樣大的權力,往後只怕要出大亂子。

可帝心已決,至少此次肯定無法撼動。而且要鏟除世家,不得不說,重啓東廠是最快刀斬亂麻的辦法。

趙樸斟酌良久,終于道:“我既是欠戚公公一個人情,那此次便不會袖手旁觀。過會兒我就去相熟的同僚府上走動走動,讓彼此盡量不要摻和進來,就算不支持,至少也不要在此時反對。陛下與戚公公想做什麽,就去做罷。”

戚卓容起身朝他一揖:“多謝趙大人。”

“戚公公客氣了。”趙樸嘆息一聲,“東廠一事,只要陛下心意已決,那做臣子的再如何勸說也無用。同樣的,戚公公只要有心鎮壓,那朝中的不滿之聲總會逐漸消失。戚公公今日卻能親自上門來與我商談,也是給我面子。只是此次事了,你我人情兩清。言官與內宦走得太近,終究不是好事。”

“趙大人能體諒陛下和咱家的難處,那咱家當然也體諒趙大人的難處。”戚卓容笑道,“身為禦史,自然要秉公直谏。這樣的清流之事,由諸位大人來做再合适不過,至于那些不便放在明面上的,也自有咱家這樣的小人來做。咱們各司其職,都是為陛下辦事罷了。”

趙樸眉頭一緊,看了戚卓容片刻,搖了搖頭,似是遺憾道:“戚公公……可惜了。”

戚卓容仍是笑:“可惜什麽?”

可惜是個太監,哪怕成了權宦,也只是個太監。以他的心性和本事,如果是堂堂正正地站在朝堂之上,定可有更大一番作為。

趙樸沒有回答,起身道:“我送戚公公出門。”

小皇帝早上果然沒能如願賴床。

宮人來敲門,急急忙忙地禀報:“陛下,太後娘娘朝英極宮過來了!至多一盞茶的時間就要到了!”

小皇帝翻了個身,用被子蒙住了頭。

過了一息,他猛地從床上坐了起來,沒好氣道:“朕知道了!”

宮人們魚貫而入,伺候他快速梳洗完。小皇帝剛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溫茶潤肺,太後就已經邁進了寝殿。

“這是剛起來?”太後打量了他一番,擡眉。

小皇帝朝她行了晨禮:“今日休沐,兒臣貪睡起晚了些,讓母後笑話了。母後親自來找兒臣,是有什麽要事嗎?”

“無甚要事,就是來看看陛下身體如何。前兩天陛下還發着熱卧床不起,今日一看已經氣色大好,母後看了,一顆心也就落回肚子裏了。”太後含笑坐下,立刻有宮人上前奉茶。

“是兒臣不孝,讓母後擔心了。”小皇帝恭敬道,“母後可用過早膳了?不如一起在英極宮用了?”

“已用過了,母後坐坐就走。”雍容端莊的女子揭開茶盞,輕輕吹了吹上面的浮葉,“對了,上次梁青露交還的虎符,陛下放在哪兒了?取來給母後罷,母後替你保管着。你這英極宮裏還能混進刺客,母後瞧着總不放心。”

小皇帝抿唇一笑:“私通刺客的錢鵲已死,兒臣這裏又換了守衛,母後未免也太小瞧英極宮了。”

太後動作微滞,擡眼看了看小皇帝,放下茶盞,緩緩笑道:“元兒,你年紀尚小,又正活潑好動,那虎符放在你這裏,母後生怕你哪天失手把它給砸了。交給母後罷,反正眼下也無戰事,你留着也無用。”

小皇帝卻道:“母後,兒臣年紀雖小,但也不至于冒失到把虎符失手砸落。母後也說了,眼下無戰事,母後留着又有何用呢?”

唇角笑意頓失,太後盯着他,描畫精致的眼睛微微眯起,顯出一點冰冷的神色來:“元兒此話何意?是不願意将虎符交給母後?”

英極宮內劍拔弩張,所有宮人都死死地低下頭,根本不敢看兩位正主一眼。

“若兒臣交出虎符,母後就會立刻離開英極宮嗎?”小皇帝笑容未變,可太後卻從那眼瞳裏瞧出了幾分譏诮的意思,“母後一大早急急忙忙地闖進英極宮,當真只是為了虎符嗎?”

太後扶着桌角的手慢慢收緊。

她看着她的兒子,她辛辛苦苦養育了十二年的兒子,此刻就站在她的面前。她坐在紫檀鑲理石靠背椅中,竟已需要微微仰視他了。他長得很好,尤其是那雙眼睛,如霧一樣的桃花眼,小的時候,他撒撒嬌,故作哭泣,便可哄得人心生憐愛,允了他所有無理要求。現在他長大了,眼尾變得略尖了些,隐約可見那秀致柔軟的表皮下,不經意洩露的薄鋒尖芒。可以料見,等他再長開一些,他那雙眼睛裏将承載更多,藏在桃花春瓣下的,不會是什麽十丈軟紅、溫情蜜意,只會是千裏高臺、淩雲銳氣。

他是先帝最标致的孩子,可長得沒有半分像她。恍惚之間,她仿佛又看到故人在笑,笑話她忙忙碌碌十餘年,最後竟是給自己蓋了座墳墓。

繁複華麗的裙角在地上摩挲出沙沙的聲響,烏金珠墜搖曳不休,她顫抖着站起身,不是因為害怕,也不是因為驚訝,而是因為那洶湧而來的失望與憤怒。

“裴祯元!”太後一字一頓,怒極反笑,“哀家還未問你東廠一事,你反倒質問起哀家來了!”

寝殿之中頓時嘩啦啦跪倒一片宮人。

小皇帝負手而立,道:“母後這不是已經問出來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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