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京城的春天,真好啊

戚卓容巡查完賭坊,天已經徹底黑了。

她讓司徒馬和拾肆等人先行回去,清理一下東廠內的細作,只要給她留一匹馬就好。

司徒馬看起來欲言又止,似乎對她很不放心的樣子,但看她今天一直都怪怪的,最後還是什麽也沒說。

戚卓容來到了白塔寺。

寺門已閉,她敲了片刻,才有一個小沙彌來開門,“呀”了一聲:“施主,是你。”

戚卓容颔首:“請問住持可在?”

“在的,施主請随小僧來。”小沙彌引着她走到殿外,輕輕喚了一聲,“師父,有施主找。”

住持本在佛前誦經,聞聲未動,戚卓容便耐心等着。直到住持誦完,轉過身來,朝她雙手合十念了句佛號:“施主夜晚前來,有何貴幹?”

“在下戚卓容,白日裏手下查案辦事,對貴寺多有叨擾,特來致歉。”

住持微微一笑:“原來是施主,配合朝廷辦案,施主無需介懷。”

小沙彌悄悄退下了。

戚卓容走入殿內,仰頭望着面前金燦燦的大佛,若有所思道:“不知在下可否敬香?”

“只要心誠,人人皆可敬香。”

“手上沾了血,也可以麽?”

住持又念了句佛號,道:“佛度衆生,衆生亦需自度。”

戚卓容翹了翹嘴角:“曾有人說過我有佛緣,大師,這話你信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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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主有一顆玲珑慧心,然此心在紅塵,不在世外。施主又何必自苦,徒增煩惱。”

“大師說的是。”戚卓容笑道,“一生修佛念禪,終究不适合我。”

她在佛前拜了一拜,心中默念了幾句經文,而後直起身來,道:“香,我便不敬了。我心有污穢,實在不宜說與佛祖聽。今夜多謝大師開解。”

她退出了大殿,在主持的目光中獨自往外走去。

門口的小沙彌“咦”了一聲:“施主這麽快就走了嗎?”

“是啊。”戚卓容翻身上馬,彎唇一笑,“俗世中人,總是有做不完的事。”

圓月皎潔,月色鋪在樹叢之間,如同一片輕飄的柔霧。

她在這柔霧之中回到東廠,迎面而來的便是一臉肅容的拾肆:“督主,屬下已查了一遍廠內的人手,又篩出三個可疑人員,目前還沒有驚動,請督主示下。”

“殺了。”戚卓容言簡意赅,“東廠裏,不需要有二心的人。”

“是!”

“還有一事。”

“督主請說。”

“本督行事,自有本督的分寸,但廠中其他人,嚴禁以自恃身份,欺上瞞下,借本督名義做出驚擾無辜百姓之事。”

拾肆一凜:“有人犯事了?”

“尚未。”戚卓容說,“只是讓你先提醒他們一句罷了。以後若有違背廠令之人,格殺勿論。”

“是!”

戚卓容讓他先退下去,自己則來到了地下廠獄之中。

獄卒為她打開大門,她穿過幽暗的長廊,在最深處的刑房外站定。

廊上的火把照不清陳子固的臉,她只能從側面看到他歪垂的頭和緊擰的眉。他手掌上的鐵釘仍舊釘在刑架上,但血跡已經幹涸,周邊泛出一圈詭異的暗色。

開鎖的聲音驚醒了困倦淺眠的人,陳子固茫然了片刻,才終于把目光聚焦在她身上:“戚督主?”一天了,他連口水都沒喝過,嗓子啞得不成樣子。

戚卓容手持火把,湊近了去照他的臉。陳子固下意識地閉上眼睛往後躲避,然後就聽她輕嗤一聲,說:“也不過如此。”

她将火把插在了刑架邊,這回終于可以清清楚楚、大大方方地看着他。

陳子固被她看得渾身發毛,舔了舔幹裂的嘴唇:“怎、怎麽了?小人之前說的都是真的,沒有瞞着的!”

“确實沒有。”戚卓容點頭,“我這次來,不想和你聊賭坊,我們聊點別的。”

“聊什麽?”陳子固呆了呆。

戚卓容斜倚在牆上,問他:“江婉娘此人,你可記得?”

陳子固茫然地望着她,想了好一會兒,還是沒想起來:“誰?”他試探着問,“是……是被小人買過的女子嗎?”

戚卓容定定地看着他,越看越覺得好笑,最後竟然真的笑出了聲。她扶着牆,一邊笑得連肩膀都在顫抖,一邊從刑具裏取了把帶倒刺的鐵鞭,朝他走來。

陳子固大驚失色,慌亂道:“督主!督主!小人馬上就想起來了!”他腦門冒汗,情急之下靈光一現,脫口而出:“江婉娘!是江家那個懸梁自盡的小娘子!”

然而那一鞭還是狠狠抽在了他的身上。

陳子固頓時一聲慘嚎,皮肉翻卷綻開在空氣裏,血滴将衣袍與身體緊緊黏在一處。

“小人知錯!小人知錯!”陳子固痛得死去活來,恨不能在地上縮成一團,可他偏偏被鐵鏈綁在這刑架之上,稍微一動便是撕心裂肺的痛楚。

他也無暇多想,只知一味地喊:“是小人當時豬油蒙了心,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強逼那良家婦女!小人不是人!真不是人啊!督主,小人已經知錯了,您大人有大量,饒小人一命,小人必當做牛做馬報答,把所有的積蓄都拿去孝敬江家二老,跪在地上磕頭道歉!總之求您,留小人一命啊!”

又是一鞭狠狠落下,這一回,陳子固的聲音戛然而止,只見他雙眼緊閉,渾身抽搐,口裏卻是半點聲音也發不出了。

“她是被你逼死,你卻連她是誰都記不清……這世上的女子,對你們這群人來說,都是什麽?是物件嗎?就賤得連草芥也不如嗎!”她嘶吼道,“你可知她本來是怎樣一個女子,她那樣柔弱、那樣膽小,平生最怕疼痛,可你竟能将她逼成那樣,逼得她別無選擇,生生将自己吊死!”

小的時候,她記得婉娘也來他們家玩過幾回,偶爾嬉鬧時跌在地上,皮都沒破,便會痛得默默流淚,最後還得她這個常年喝藥的病人去哄。而罪魁禍首,她的哥哥,多半是會被親娘揍一頓,然後押着去跟婉娘道歉。婉娘接了哥哥的饴糖,便破涕為笑,去拉他的手,引得她在旁邊大聲起哄。

那樣單純快樂的光景,就好像是上輩子的事情一樣。

戚卓容想象不出來,這樣的一個女子,是懷着怎樣的心情,将自己挂在了那三尺白绫之中。她也不知道,哥哥在江家牆頭枯坐的那七個日夜,看着自己的未婚妻從入殓到出殡,又是怎樣一種心情。

陳子固微微睜開了眼睛,看到戚卓容通紅的雙眼,看到她眼中落下的大顆淚滴,忽然就明白了什麽:“你和她……”

“是你!是你!”他忽然像瘋了一樣,仿佛忘了身上所有的傷口和疼痛,用力地掙紮起來,“是你找人偷襲的我!你是讓我當了三年的傻子!戚卓容!你和江婉娘有私情!就為了個女人,就要用這樣不入流的手段報複我!”

“陳子固。”她眼中最後一滴眼淚落盡,再擡起頭來時,又是幽暗的笑意。

“你想幹什麽!殺了我嗎?來啊,來啊!”陳子固自知活命無望,愈發癫狂起來,“你殺了我又如何,你這個閹狗,江婉娘她早就是我的人了!還未及笄的少女,別有一番——”

呲啦一聲,鐵鞭甩過,他的臉像是被一分為二,從左到右,沿着唇路生生撕開一個深可見骨的豁口,頓時血流如瀑。

下一瞬,戚卓容按住鞭把,拇指一勾,便從把身勾出一片薄薄的刀鋒來,毫不猶豫地紮進了陳子固的身體。

陳子固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看着她。

“畜生。”

然後她拔了出來,一下,一下,又一下,像是瘋了一樣,在他身上紮出數十個刀口。最後紮進他的心髒,手腕用力一旋,刀尖便發出了攪動一周的細碎聲音。

陳子固仍是瞪大了眼睛,只是這一回,他的頭重重垂了下去。

鼻腔被濃重的血腥味所包裹,手上滑膩得幾乎握不住把。

戚卓容劇烈地喘起來,踉跄着倒退幾步,扶住了審訊的桌案,這才沒讓自己倒下去。

不知道在原地站了多久,站得連火把的光都微弱了下去,她才如夢初醒一般,打開刑房的門走了出去。

一步一步,像踩在棉花上一樣。

她穿過長廊,踏上臺階,然後敲開了沉重的獄門。

獄外月光如洗,她滿身血污,将門口的獄卒都吓了一大跳:“督主?”

“我無事。”她深吸一口氣,閉了閉眼睛。

京城的春天,真好啊。

“給陳子固收屍,用白布包了,送到城西陳府去。”

獄卒們對視一眼,暗自心驚:“……是!”

戚卓容洗了手,淨了面,更了衣,才終于回到宮中。

已是醜時,英極宮的窗戶卻還亮着。她一怔,尚未開口,門口的小太監便道:“陛下說,他在等戚公公。”

戚卓容推門而入,步入內殿,便見床邊擺了一張小幾,小皇帝散着頭發,披着薄被,正低頭批閱奏折。

聽到腳步聲,他擡起頭,烏黑的眼睛,倒映出滿屋燭輝搖曳。

他擱下筆,皺了皺鼻子:“你身上什麽味兒?”

“剛殺了人,雖然換了身衣服,但怕還有味道,因此穿了件熏過香的。”戚卓容道,“陛下若不喜歡,下次就不熏了。”

“無妨。”小皇帝道,“司徒馬回宮的時候,已經跟朕說了大概。你在外面留了這麽久,又是去殺了誰?”

“陳子固。”

小皇帝一愣:“他的案子還未結,為何現在就殺了他?”

“臣累了,容臣延後再禀,行麽?”

“好。這種人,死了就死了罷,反正證據都全了。”小皇帝溫聲道,“明日不用上朝,你多歇歇。”

戚卓容疑惑:“為何不上朝?”

小皇帝掩袖打了個呵欠:“只許他們告假,不許朕也罷朝麽?反正近日也就這些事情,朕的奏折都批不完了,還上什麽朝。明日、後日、大後日……等什麽時候解決了,朕什麽時候再上朝。”

他伸出手,戚卓容下意識地彎下腰,卻見他笑眯眯地拍了拍她的腦袋,道:“戚卿,回去睡覺罷。”

戚卓容愣了一下,繼而失笑。

“那幫老賊成天不上朝,在家睡覺享福,咱們要是再不睡,就要耗不過他們了。”小皇帝把奏折一合,卷着被子倒回床上,“朕也要睡了,戚卿,幫朕把蠟燭滅了。”

“好。”戚卓容笑着替他熄了燭火,英極宮中便落回一片黑暗。

“戚卿。”他小聲喚她。

“怎麽了,陛下?”

“如果受了傷的話,最好還是找太醫處理一下,沒什麽丢人的。”小皇帝說。

戚卓容安靜片刻,道:“臣知道了。”

她退出寝殿,回到自己屋中,點亮燈燭,然後站在銅鏡前,轉過了自己的腦袋。

銅鏡中倒映出她剛換的青色外袍,背後一片洇開的深色,不仔細看,還以為是潑上去的水漬。

她沉默着脫下了衣袍,解開裹胸的白布,露出瘦削的半身來。

盡管是春天,她屋中卻還放了只火盆,她點燃了,将沾了血的白布丢進去。

而後她取出藥箱,用鐵鑷在火上烤了烤,緩緩探入自己後背的傷口中。一前一後,兩面鏡子,她望着面前銅鏡裏後背的倒影,鑷尖夾住那只被貼肉斬斷的箭镞,一咬牙,拔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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