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今日竟然是七夕?
八月中,過了末伏,裴祯元與戚卓容回到皇宮。
早朝恢複,裴祯元每日如常上朝,只是下朝之後,會于禦書房中召見幾名近臣議事。裴祯元在行宮寫的那些紙,此刻都派上了用場。他一一列出自己在民間路途中的所見所聞,認為改革吏治刻不容緩。禦書房中的大臣都是他的心腹,自然也深谙其意。吏治一旦改革,勢必要引發一場波動,但倘若不改,那地方權力便無法集中于朝廷,各府各州自成一體,欺上瞞下,長此以往,不必外敵作亂,大紹內部就要先行崩潰。
裴祯元也知道此事不可能一蹴而就,因此只是先慢慢相商,将自己的想法表明,再聽大臣們的意見。
戚卓容在旁默默候立,一言不發。這不是她擅長的領域,裴祯元指出的那些問題,她也看得清楚,但她只知有錯,卻不知如何去改。如今聽他們在禦書房中你來我往,議論得熱火朝天,她就覺得自己像一團棉花,被丢進了汪洋大海之中,她飛快地吞食着海水,卻發現海水源源不盡,絕非她一人之力可以吸收。
偶有政見不合時,那些大臣還會互相吹胡子瞪眼,明明是在嚴肅地讨論國事,最後不知怎麽就變成了要裴祯元主持公道。
“陛下,臣以為劉大人此言不可取,要是真按他說的去做,短時間看似乎卓有成效,但時間一久,必然會限制地方發展!陛下三思啊!”
“龐大人說我的提議不行,可我見龐大人提的也不怎麽樣,龐大人都未曾去出京看過一眼,又怎知那些州府向來上有政策下有對策!你提三分,它只會完成一分,你只有提五分,它才肯完成三分!”
裴祯元溫聲道:“二位愛卿不必着急,本就是未定之事,大家共同商議,才能想得更周全。依朕看……”
他在那裏不緊不慢地說着話,面上含笑,溫文爾雅,給足了兩位大臣面子,極大地安撫了他們的情緒。戚卓容細細聽着,了悟何謂帝王馭下之術。
這種本事她是學不會了,為臣和為君,本就是兩條完全不一樣的路。她只需鋒芒畢露,披荊向前,時刻展現出自己驚人的光輝即可,而裴祯元,他是守成之君,講究平衡之道,平素一副謙謙君子的樣子,只有當危急時刻,才會豎起滿身的利刺。
“戚卓容。”裴祯元忽然喊了一聲。
戚卓容連忙道:“臣在。”
“從下月起,各地原有的由宦官出任的稅使悉數召回京城,奪去所有官權,由你安排。”
“是。”
“另從戶部點一批專人,外派各地,代行稅使之職。每月向京中呈交一份審察文書,由戶部郎中過目,再轉呈尚書。”
戶部尚書劉大人忙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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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祯元接着道:“至于龐愛卿說的,朕覺得也不無道理。不如龐愛卿先回去整理一番思路,寫篇文章敘明所想,如果大家覺得确實有可取之處,屆時便選個合适的州縣,先行試點,愛卿以為如何呢?”
龐大人喜道:“臣謹聽聖谕!”
諸臣離開後,裴祯元便緩緩靠在了椅背上,雙目漸漸失去神采。
戚卓容笑道:“陛下餓了罷,臣已備好了小食,這便讓他們傳上來。”
她拍了拍手,宮人們便端着食盞呈上案來,裴祯元掃了一眼,是他近來愛吃的菊花蜜凍,雙目又立刻恢複了光亮。
“不愧是戚卿。”他誇獎道,“真了解朕。”
戚卓容道:“陛下近來為政務消耗頗多,容易餓是正常的,更何況,陛下這不是還在長身體嘛。”
裴祯元握着調羹的手緩緩僵住了。
從他八歲起,他就被戚卓容哄着說,沒事,陛下多吃點,還在長身體,如今他都快十六歲了,戚卓容怎麽還在這麽哄他!
裴祯元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臉,狐疑地想,他應該沒有變胖罷?
他端着碗,陷入在椅子裏,坐沒坐相,目露茫然。
戚卓容看着他,連自己都沒有察覺地笑了。
謙謙君子,以及滿身利刺,那都是給別人看的。只有在她這裏,這只會僞裝會紮人的刺猬,才會露出自己最柔軟的腹部。
噢,好想撓一撓。
她這樣想着,也鬼使神差地這樣做了,只不過撓的不是刺猬的腹部,而是刺猬的下巴。
裴祯元頓時愣住:“……你幹嘛?”
“不幹嘛。”戚卓容在心裏震驚于自己不過腦子的舉動,臉上卻雲淡風輕,“那兒沾了根頭發。”
“哦。”裴祯元低下頭,猛地舀了一勺蜜凍含在嘴裏,企圖壓下耳根騰起的燥熱。
戚卓容道:“對了,尚衣監昨日新進了一批料子,臣這就去看看質地如何,陛下有事的話,可喚外面的宮人。”
裴祯元巴不得她趕緊走,連連點頭:“去罷,去罷。”
戚卓容的背影匆匆消失在了門外,裴祯元這才放下碗,長長籲了一口氣。他擡手擦了擦下巴,卻忽然覺得哪裏不對——他今日明明束發戴冠,怎麽會有散發?
又過了幾日,戚卓容來跟他告假:“陛下,臣晚間有些私事,需出宮一趟。臣已安排了宮人值守,陛下若有事,直接召他們即可。”
裴祯元疑惑道:“你有什麽事?”
“今日是七夕,臣得去見一趟履霜姑娘。”戚卓容說,“臣先前跟她說要辭官,如今回來了,卻一直忙于宮中瑣事,還未來得及去跟她說明情況。今日難得無事,還是得去跟她說個明白,否則她要生氣了。”
裴祯元聲調都變了:“你不是說跟她只是兄妹之情?你卻要在七夕跟她私會?”
戚卓容:“這也是無奈之舉,畢竟臣只有今日得空。她視臣如兄長,今日也算是女兒家的節日,總得哄她開心開心。”
裴祯元酸溜溜道:“你還當挺多人的兄長啊。”
戚卓容:“……”
“去罷去罷。”裴祯元不耐地揮了揮手,“不攔着你。”
“多謝陛下!”
裴祯元托腮看着她走出大殿,眉毛深深糾在了一起。
今日竟然是七夕?她竟然跑出去跟別的女子過七夕?
……罷了,她跟誰過七夕,關他什麽事。反正是兩個女子,民間那些女子,不也是招朋引伴地玩樂麽,他就不去摻這個熱鬧了。
可待到月上中天,裴祯元心浮氣躁,一本經史看了半天也沒翻頁。他推門而出,候立門外的宮人立刻便要跟上,他搖了搖頭,示意自己一個人走走。
他從英極宮一路逛到了禦花園,這後宮人煙稀少,一路上只見着幾個禁衛,旁的什麽都沒有。戚卓容管理向來嚴格,他本來還以為能抓着幾個偷摸出來蘭夜鬥橋的小宮女,結果連只貓都沒看到,甚是無趣。
一點都沒有過七夕的氛圍。
此時此刻,他竟然有點想知道民間百姓在幹什麽。他回到英極宮,召了宮人來問:“小司馬人呢?”
“回陛下的話,小司馬大人今日不當值。或許……是在東廠?”
裴祯元:“……知道了,你下去罷。”
一個兩個的,怎麽都不在?難不成司徒馬也要過七夕?
司徒馬确實是在過七夕。
他平生最愛熱鬧,哪怕沒有人陪,一個人在街上瞎溜達也是十分快活。
他買了一份爐果,邊走邊吃,結果一轉眼,就在街上看見幾個熟悉的人影,哪怕是戴了半截面具,他也一眼認了出來。
“哈!戚大人!你今日不當值嗎!”司徒馬蹦了過去,看了看她臉上的半只狐貍面具,又看了看旁邊女子臉上的半只貍奴面具,笑道,“原來是來陪履霜姑娘來了。”
履霜朝他盈盈行了一禮:“小司馬大人。”
“吃爐果嗎,剛出鍋的,很好吃!”司徒馬興高采烈地把油紙包遞上去,忽然發現還有第三個人,“芥陽老板,你也在?”
芥陽:“小司馬大人喊我芥陽即可。”
“你們三個人怎麽會在一起?約好出來的?”
履霜道:“本是我約了芥陽出來走走,誰知道督主今日告了假,出來陪我了。”
司徒馬啧了一聲:“芥陽姑娘,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人家兩個人都湊一起了,你還在這兒幹嘛?”
芥陽仍是戴着面紗,也看不出喜怒:“我哪裏是不想走,是這街上人太多了,我要是折回去,走得路還更久。”
“也是。”司徒馬點點頭,這才幾句話的工夫,他們就已經被人群裹挾着往前走了不少步了。
戚卓容和履霜并肩行走在前,司徒馬和芥陽行走在後,街上燈火輝煌,他看着戚卓容微微低頭聽履霜說話,還伸手幫她捋一捋發鬓,不由感慨道:“除了英極宮那位,我還從沒見過督主對誰這麽溫柔過,履霜姑娘可真是好福氣。”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督主不能人道,這可真是遺憾。
芥陽淡笑一聲:“誰說不是呢。”
戚卓容耳朵尖,聽到了他們的議論,不由無語。履霜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攀住她的肩膀,小聲問道:“他們在說什麽?”
戚卓容嘆息:“在說我倆郎情妾意,神仙眷侶。”
履霜靠在她的胳膊上,笑得直不起腰。
“那可真是再好不過了。”她說,“戚卓容,我真是舍不得你。畢竟你實在太好用了,打着你的名號,都沒人敢招惹我。”
正說着,履霜看到前面路邊有個小攤,攤主支了個竹棚,棚下擺着幾對桌椅,桌上放着一排顏色鮮豔的瓶瓶罐罐。她拉着戚卓容好奇地走過去,攤主熱情道:“姑娘!這是今日早朝帶露采下的鮮花碾成的汁液,用來染指甲蔻丹再漂亮不過了,這兒有各種顏色,姑娘看看喜歡哪個?”
戚卓容瞧了一眼,只覺得一片紅色,看不出太大區別。反倒是履霜認真看了一遍,挑了兩只出來,問她:“哪個好看?”
戚卓容又努力看了看,只覺得一個顏色略深些,一個略淺些,塗到指甲上,應該都差不多。
“都行。”她說。
攤主在旁邊道:“哎呀,姑娘,你問郎君是沒有用的,我見的多了,他們男人啊,根本分不清這些顏色的區別!你還是自己挑個喜歡的罷!”
履霜笑得不行,自己挑了個,對戚卓容道:“坐下,伸手。”
戚卓容詫異:“你要給我染?”
履霜:“你從前染過嗎?”
戚卓容搖了搖頭。她從小在庵中休養,不會有染指甲的心思,長大後又忙着逃命和練武,自然對這種小女兒的東西更加沒有興趣。
“試試。”履霜在她身邊坐下,“反正這個很容易洗掉的。”
跟過來的司徒馬目瞪口呆,對芥陽道:“履霜姑娘真乃神人也,竟然敢給督主染指甲!”
芥陽扯了扯他的衣服,示意他少管人家的情/趣。
履霜在燈下用細毛筆蘸了花汁,開始細致地給戚卓容描指甲。
人來人往,喧嚣鼎沸。戚卓容微微皺眉,感受着甲面上傳來的涼意。
“戚卓容。”履霜低着頭,用只有兩個人能聽見的聲音道,“很多女孩兒,第一次染指甲,都是由母親或姐姐幫着染的,我就是。”
戚卓容道:“我沒有。”
“我知道你沒有。”履霜描完一只,輕輕吹了吹。她擡起頭來,指尖溫熱,眼中倒映着璀璨燈火:“雖然不知道你為什麽又要留下,但我支持你的決定。只是,你放棄的那些東西,我也想帶你去看一看——如果我們都可以正常長大,那現在的我們,應該過着和其他尋常女子相似的生活罷。”
戚卓容沉默。
履霜笑笑,繼續低頭給她描畫。
一盞茶的時間,履霜便将她十個指頭都塗得鮮紅。戚卓容伸出手指仔細端詳,司徒馬在旁邊看得龇牙咧嘴。
他瞥了一眼正在和攤主結賬的履霜,對戚卓容悄聲道:“督主,有什麽感覺?”
戚卓容若有所思地說:“司徒馬,有沒有考慮過,讓東廠加一項藥溶指甲的刑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