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怦怦
戚卓容如此挑釁,裴祯元當然也不會讓她好過。
兩個人你争我搶,吃飯吃得像打仗。最後由于吃得太快,兩個人雙雙癱倒在了椅子上,決定先消一會兒食再戰。
湯鍋裏咕嘟咕嘟冒着泡,戚卓容朝窗外望去,外面燈火通明,彩繡輝煌,過了子時,宮中還将放起焰火,屆時會更漂亮。
“朕小時候,每年除夕家宴,父皇與陳氏坐在上首,再是各宮嫔妃,再是朕與其他兄弟姊妹。”裴祯元飲下一口椒梧酒,嗓子裏熱辣辣的,“因為父皇最讨厭在節慶之時有人掃興,所以每個人都不争不搶,是宮中難得的祥和之夜。父皇會給每位皇子皇女發壓歲錢,後妃們也會備上一些小禮,分發給宮人們。宴席途中,會有人奏樂,有人獻舞,真的很熱鬧。”
戚卓容偏過頭,眼底有微微的光:“陛下想召樂坊司來嗎?”
裴祯元搖了搖頭:“就我們兩個人,有什麽可看的。”
“陛下并不是不喜歡熱鬧,只是不喜歡虛有其表的熱鬧罷。”戚卓容笑了笑,舉起酒杯與他碰了一下,“不過沒關系,總有一天,會有陛下想要的熱鬧的。”
裴祯元垂眸看着杯中的酒液,水面上倒映出他晃動的眼瞳:“戚卓容,朕其實想過,倘若你真的走了,那過年的時候,豈不是只剩了朕和司徒馬大眼瞪小眼。”
“現在不也是我和陛下大眼瞪小眼。”
“你比司徒馬……還是好一點。”裴祯元勾了勾唇角,“司徒馬那個人,忒不會看眼色。”
“會看眼色的話,就不是司徒馬了。但他有赤子之心,已經足夠。”戚卓容笑道,“要是他在這兒,喝多了酒,想必又要開始追憶自己的光輝往事,咱們也不必開口,聽他一個人說話就夠吵的了。”
裴祯元飲盡杯中酒,又提壺斟滿。
子時的鐘磬敲響,千萬煙火在京城的天空盛放,絢爛如晝。
戚卓容推窗,北風灌進溫暖如春的內殿,她驚喜地叫道:“陛下,下雪了。”
兩個人披上大氅,走到殿外,在門口駐足。
見他們二人走出來,在廊下避風的值夜宮人匆匆前來,卻被戚卓容打了個手勢,示意他們不必跟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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爆竹聲中一歲除,星河不夜,十裏階紅。
“等元月過去,就要推行新吏治了,屆時也許會很難,但是朕非做不可。”裴祯元仰頭看着滿天焰火,輕輕說道。
“臣知道。”戚卓容攏了攏大氅,“萬事開頭難,但等過了最難的時候,前面就會是康莊大道。”
裴祯元轉頭看向她。
燈火通明中,連落下的雪花瓣角都看得一清二楚。風卷雪飄,沾在她的長睫之上,很快就融化成了細細的露滴。
“戚卓容。”他忽然喚了一聲。
戚卓容回頭看來。Ding ding
他驀地露出一個淺淺的微笑,問:“你妹妹和你,長得像嗎?”
戚卓容愣了一下,不知道他為什麽沒頭沒尾問出這麽一個問題。
“陛下何以問此?”
“好奇罷了。”裴祯元仍是笑着,“朕的兄弟姊妹們都不太像,所以朕有些想知道,如果是同一個母親生的,會不會像。”
“臣和臣妹是一胞雙生的兄妹,自然是長得像的。”戚卓容道,“但倘若不是一胞所生,即使是同出一母,大約也沒那麽相像。”
裴祯元點了點頭:“那豈不是,假如你穿上女裝,就可以僞裝成你妹妹了?”
戚卓容險些一頭栽進雪地裏。
她本來還有些微醺,此刻震驚得酒都醒了。她瞪大了眼睛盯着裴祯元,可裴祯元也是一動不動地看着她,唯有雙頰泛紅,眼神微散,應該是有些醉了。
見她遲遲不語,裴祯元才長長地唔了一聲,說:“抱歉,提及了你的傷心事。”
“無妨。臣妹……已去世多年,要說傷心,其實已經遠沒有當年那般傷心。”戚卓容垂眼,“如今與其說是傷心或難過,倒不如說是思念。和陛下一樣,臣也是沒有親人的人。午夜醒來,也會怨怼為什麽他們從不入夢,讓臣見上一面。”
裴祯元輕輕嗯了一聲。
戚卓容想,他大約并不是發現了什麽,而只是酒意上頭的無心之言。
“一般入夢的,肯定都是心有牽挂,想要囑咐什麽、告誡什麽。而你的親人若泉下有知,看到你如今生活,心中應當是很欣慰的。他們已對你放心,所以才不會來入夢。”
戚卓容不由笑了:“多謝陛下開解。”
兩個人并肩看了一會兒煙火,戚卓容才道:“臣戚卓容,恭祝陛下生辰喜樂。”
很少有人知道,裴祯元是元月初一的生辰。或者也不能說很少人知道,只是因為他是元月初一的生辰,而每年的元月初一宮中都有太多太多繁冗儀式要做,根本不可能來得及再專門為他開一次生辰宴,所以久而久之,裴祯元也就養成了不過生辰的習慣,至多收點親近之人的賀禮。
他身為皇帝,什麽都不缺,所以戚卓容也從來不會挖空心思地給他準備什麽好東西。她也知道裴祯元并不會以賀禮輕重看人,因此每年都只是去民間稍微淘一些宮裏沒見過的小玩意兒,權當給裴祯元解悶。
“那朕今年的生辰禮呢?”裴祯元伸出手來,跟她讨要。
“陛下稍等。”戚卓容轉身回了殿中,不一會兒就出來了,雙手背在身後,不知藏了什麽。她笑了笑,說:“請陛下閉眼。”
以往戚卓容可不會搞這些神秘的噱頭,倒是真讓裴祯元提起了好奇。他閉着眼,催促道:“到底是什麽?”
他掌心張開,雪花落進他的掌中,随即,有什麽冰涼光滑的東西從他掌心劃過,又很快消失。
“好了。”戚卓容說。
裴祯元迫不及待地睜開眼睛。
睜眼前,他腦中預設了許多東西,睜眼後,他對着掌心那個用朱砂筆寫成的“福”字,愣了很久。
半晌,他舉起手掌,伸到戚卓容面前晃了晃,又好氣又好笑:“你就送朕這個?是不是太敷衍了一點?”
戚卓容誠懇道:“這是臣對陛下的衷心祝願。年年都是陛下賜福,今年,就讓臣來為陛下祈個福罷。”
“你祈福不去廟裏祈,就在朕手上寫個字?”裴祯元不滿,“你是什麽書法大家嗎,寫個字如此值錢?朕洗個手就沒了,這福氣消失得未免太快!”
戚卓容一本正經:“寺廟裏祈福,那是跟佛祖讨要,是要求人的。而臣為陛下祈福,不求天不求人,只求自己。只要有臣在,陛下必将日日盈福,這是臣對陛下做出的允諾。陛下洗手,洗走的都是表面功夫,但臣的允諾,卻是一直生效的。”
裴祯元怔了一下,随即将手收回了大氅中,嘀咕一句:“外面真冷。”
手卻悄悄攥緊了。
戚卓容:“那我們回去。”
裴祯元說:“不,朕要再站一會兒。”
喧鬧的焰火漸漸停息了,瓊花下得越發磅礴厚重。
在這十六歲的第一個雪夜,裴祯元聽到了自己胸腔裏心髒跳動的聲音。
怦怦,怦怦,怦怦。
元月過後,戶部劉尚書率先上書,奏請改革吏治。他的奏折直接越過了內閣,直達皇帝案頭。因此當裴祯元輕描淡寫地在早朝上宣知此事,并且決定推行之時,不僅是其他大臣,連內閣衆臣都為之震動。
明眼人都看得出,這哪是什麽劉尚書奏請,分明就是裴祯元自己想改,借劉尚書之口說出來罷了。劉尚書在奏折裏哭窮,說戶部沒錢,都是因為地方官員管理疏漏太多,這才導致國庫空虛。他例舉了種種吏治改革舉措,大刀闊斧得令人震驚,都不僅僅是嚴苛二字可以概括,甚至都像是連他自己本人都要逼死的程度。
而裴祯元竟然還要推行,這分明就是不給人活路啊!
一時間朝野沸騰,紛紛勸陛下謹慎考慮。
但顯然陛下心意已決,是非做不可的了,竟然出動了東廠,抓了幾個反對得最厲害的大臣關進了诏獄,雖然只關了一夜,什麽都沒幹,第二天就放人回了家,但任誰對着那些奇怪刑具都會心驚膽寒,再也不敢上谏。
自從十二歲那年裴祯元親手除掉了陳家開始,朝中便再也沒人敢小觑這位年輕的陛下。但這麽多年來,東廠雖然有酷悍之名,但其實只抓作奸犯科與确鑿有作奸犯科之意的人,意在敲山震虎。對于對新令有異議的大臣,裴祯元向來以理服人,從來沒有直接用過這麽簡單粗暴的手段。顯然,去年微服私訪順寧府的經歷嚴重觸怒了他,以至于這麽多個月來,全在計劃改吏治之事。
與衆臣僵持了半個月,吏部龐侍郎又上奏一封,委婉地提了些改制看法,并對裴祯元提議,此事事關重大,不僅是京中之事,更對地方吏治有着深遠的影響。而各地情況不一,不如先在某地試點,總結經驗,再在全國推行。
裴祯元考慮了一下,同意了。
衆臣紛紛松了一口氣,畢竟龐侍郎提的改制之舉,比劉尚書的要溫和不少,雖然對于現在的制度來說仍是有些嚴格了,但是好歹能讓大家有個喘息的機會。
此次改制,先從京中開始調整,随即從東、南、西北三地各選一州府,實行新的地方吏治制度。
半年下來,由戶部及吏部分析現狀,彌補尚存纰漏,精簡已有流程,最後在年底重新定了一份改制方案,交呈裴祯元過目。
裴祯元細細看完,點了頭。
常泰九年,朝廷力推新吏治,立限考事,以事責人。從州縣,到六部,再到內閣,最後到皇帝,逐級督查,互相監督,定期審核。另有跳出朝廷體制之外的東廠,時不時會派人暗中抽查探訪,若有發現與上報不符之事,一整條線上的官員都要擔責。
期間也不是沒有人想過要強硬反對,連當庭撞柱這種事都做出來了,結果裴祯元只是冷冷地看着,囑咐戚卓容記得給人收屍,完了又開始詢問禮部科舉一事推進得如何。言下之意十分明顯,反正現在的朝廷已經不是當初那個清算世家後人才短缺的朝廷了,愛幹幹不幹滾,總有更年輕有為還更聽話的人頂上。
最後當庭撞柱的那名官員也沒死成,但被戚卓容查出了一樁舊錯,直接被裴祯元罷了官。
許多人都以為,得償所願,陛下總該歇一口氣了,但他們沒有想到,改吏治,只是裴祯元改革的第一步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