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若朕真的死了呢?
戚卓容來到奉天殿前,尚在猶豫之間,司徒馬就已經推開了殿門,大聲道:“陛下,戚大人回來了!”
戚卓容站在簾外,看着簾後躺着的那一道朦胧人影,道:“陛下。”
裴祯元:“怎麽不進來?”
聽到他開口,她才像是終于松了口氣的樣子,說:“臣一身寒氣,不敢進去。”
“裏面都有炭盆,你怕什麽?”司徒馬一把将她扯了進去。
裴祯元看着戚卓容,明明好像只是睡了一覺,可好像又已經有很久不曾見過她。幾縷青絲從她的發髻間漏下,垂在耳畔,她明顯也沒有梳洗過,眉梢眼底都略顯憔悴。他目光下移,看到她衣襟上的幹涸血跡,頓時一驚,下意識地想要坐起來:“你受傷了?”
然後又痛得倒了回去。
太醫吓得趕緊摁住他:“陛下!都說了不要亂動!”他掀開衾被,看見紗布上浸出的血痕,不由氣道,“陛下你自己看看,三番五次激動,這好不容易縫合的傷口又開裂了!”
他啰啰嗦嗦地剪開包紮的紗布,取來器械,重新為他止血。
“臣沒有受傷。”戚卓容抿了抿唇,“那血,是陛下的。”
裴祯元哦了一聲,臉上竟有了幾分血色。他此時上半身未着寸縷,連同那道傷口,就這樣展現在戚卓容眼前。偏偏他又什麽都做不得,只能轉過頭,避開她的視線。好在他現在長發散亂,也沒人注意得到被掩藏在頭發下的耳根滾燙。
裴祯元很想讓戚卓容不要再看着他了,他實在有點受不了。可他也知道再開口就會被太醫罵,只能忍住了不說,腦子裏翻來覆去全都是“最近太冷了,朕好像沒怎麽鍛煉”“兩天沒洗澡了,身上會不會有味道”“這個人怎麽一點反應都沒有,平時到底是看了多少男人的身體”諸如此類的混亂想法。
太醫為他仔細止了血,重新包紮好,這才注意到他整個人都有點不正常地泛紅,臉上表情也因為隐忍而顯得有些猙獰。
他吓了一跳:“陛下是太疼了嗎?還是哪裏不舒服?”
裴祯元閉上眼,輕輕呼了口氣,搖了搖頭,示意無事。
太醫輕輕給他蓋好被子,問:“陛下餓嗎?”
裴祯元點點頭。
太醫便轉向戚卓容和司徒馬:“不知禦膳房那裏可有備着清粥之類的流食?稍微給陛下墊一墊,過會兒喝藥的時候,也不至于太難受。”
司徒馬道:“應該是有,我去拿罷。”
走出兩步又折回來道:“不過禦膳房那裏的清粥也不是純粹的米和水,說是清湯,實則都是高湯吊的,大人要不還是跟我去一趟罷?我不懂醫術,也不知道現在陛下能吃什麽,不能吃什麽。”
太醫想了想,道:“也好,那此處便勞煩戚大人稍事照看,我與司馬大人去去就回。”
戚卓容:“好。”
兩個人走出了奉天殿,殿中又恢複了安靜。
裴祯元看着她,她也看着裴祯元。
良久,她伸出手來,摸了摸他的額頭。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這麽做——太醫又沒說他發熱。但此時此刻,她好像除了這個動作,也不知道該做點什麽,來表示對他身體的關心。
“你不必自責。”裴祯元看一眼就知道她在想什麽,啞聲道。
戚卓容緩緩在榻邊坐下,想了許久,才說:“這一天一夜來,臣想過很多次,等到陛下醒了,臣要跟陛下說點什麽。首先,一定是要謝過陛下救命之恩,其次,就該将陛下痛罵一頓——冒失、糊塗!豈是天子所為!要知道,陛下的命不止是陛下獨有,更是牽動整個大紹的命脈。陛下怎麽能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就這樣手無寸鐵地沖上去?陛下以為這樣做,臣就會感激你嗎?”
裴祯元無奈地嘆了口氣。
他就知道,這個女人肯定不僅不領情,還會反過來教訓他一頓。
“朕沒打算讓你感激。朕只是……頭腦一熱。”
戚卓容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是啊,陛下頭腦一熱,就給大紹帶來了多少麻煩。還不如讓臣受這一刀呢!”
“那可不行,萬一你死了呢?”
“臣死了,總比陛下死了好。”戚卓容冷笑一聲,“臣死了,臣知道陛下定會為臣報仇;可陛下死了,臣恐怕還沒來得及替陛下報仇,這大紹江山就要完蛋了。”
“若朕真的死了呢?”
戚卓容不說話了。
她此刻背對着他,他不知道她臉上是什麽表情。
很久之後,他才聽到她說:“裴祯元,你給我聽好,你這條命,也算是我給的。不管怎麽說,要是沒有我,你八歲的時候就應該死在龐王叛軍刀下了。沒有我的允許,你不許以身犯險。再敢這樣,我不如下次直接掐死你,另外找個聽話的傀儡皇帝上位。”
裴祯元驀地笑起來,卻不敢笑得太用力。
戚卓容回過頭來,見他竟然還在笑,絲毫沒有悔改之意,不由大怒,虛虛抓住了他的脖子,道:“當初話說得好聽,什麽視我如兄長,你就是這樣兄友弟恭的?自己逞英雄是痛快了,丢下一堆爛攤子給我?還是想讓我下半輩子都活在愧疚之中?”
裴祯元咳起嗽來,吓得戚卓容立刻縮手。
他努力擡起右手,順了順自己的心口,輕聲道:“好,好,皇弟再也不敢了,以後都聽兄長的。”
“混賬東西,以為我真會信你?嘴上一套,實際一套。”戚卓容罵道。
裴祯元問:“皇弟命懸一線的時候,兄長可有為皇弟掉過一滴眼淚?”
“陛下怎麽不問司徒馬有沒有為你掉眼淚?”戚卓容諷道,“等陛下真死了,我們再替你掉眼淚也不遲。陛下殡天,別說是我們了,全天下百姓都得哭着送一送。”
裴祯元:“……”
他捂住自己的心口,微微皺眉,仿佛是被她給氣到了。
戚卓容明知他是在故意裝可憐賣慘,可看他确實虛弱,就也難再說他什麽。她坐回榻邊,兀自生了會兒悶氣,才道:“刺客是尚衣監的掌印,受人威脅,因此才要殺臣。但他家人掌握在對方手上,所以死活不願說出主使是誰。但他不說,臣心裏也有幾個猜測。陛下昨日遇刺後,衆人對臣頗有意見,這無可厚非,但其中有些人似是完全不在意刺客本身,只顧着攻讦臣,讓臣覺得可疑。”
裴祯元擰眉:“是誰?”
“還需排查,也可能只是單純看臣不順眼而已。但此事最大疑點就在于,無論是要刺殺臣,還是刺殺陛下,選擇冠禮這個時間都不是明智之舉。難道是冠禮上有什麽他想要得到的東西?”戚卓容道,“總之,陛下還是好好養傷,這件事臣一定會查個水落石出。”
裴祯元:“好。你自己去拟道旨意,大印你也知道放在何處。帶着朕的旨意,查案總歸有理有據。”
戚卓容點頭:“等有進展了,臣會再來告訴陛下。在此期間,陛下就不要勞心費神了,免得落下病根。”
裴祯元應了。
正說着,司徒馬已經與太醫拎着食盒回來了。
“禦膳房早就備好的清粥,他們倒是聰明,沒放任何佐料,就适合陛下這種傷重未愈、腹中空空之人。”司徒馬麻利地打開食盒,問太醫,“是讓陛下躺着吃?還是坐起來吃?”
太醫慎重問道:“陛下現在感覺如何?”
“還好。”裴祯元微微舉起右手,示意他能動。
太醫道:“那就麻煩司馬大人與我一起,将這矮榻稍微調一調。”
司徒馬這才發現,這是太醫院特制的矮榻,裏頭竟然還有機關,可以手動調節半截榻面的傾斜程度,就免得折騰病人親自起身躺下。
“不錯啊。”司徒馬誇道,“太醫院還有這麽好的東西。”
太醫道:“咱們做大夫的,也不能只會開藥看病,養病期間的方方面面,都得考慮周到。”
司徒馬一邊與他合力将榻面調整到合适的角度,一邊道:“陛下,回頭記得賞幾位大人啊。他們為了你,也是一天一夜沒敢合眼。”
裴祯元嗯了一聲:“賞,都賞。”
“行了,陛下也別說話了,來喝點粥,暖暖胃。”太醫說。
裴祯元重傷在身,當然不可能要他親自端碗。他正眼含期待地望向戚卓容,就聽司徒馬道:“做太醫的手穩,還是繼續勞煩大人來喂罷。”
裴祯元對司徒馬怒目而視。
司徒馬壓根沒注意到裴祯元的目光,因為戚卓容正将他拉到一邊,吩咐事情:“我這裏有幾個人的名單,可能與此次刺殺有些關系,你過會兒派人去盯一下,有什麽可疑的盡數上報。”
司徒馬:“沒問題!不管是刺殺陛下還是刺殺你,都幹他丫的!”
裴祯元一邊看着他們兩個在角落嘀嘀咕咕商讨如何查案,一邊含恨喝粥。
裴祯元既然已經醒了,那就不适合再接着待在奉天殿。他被宮人擡上了馬車,往英極宮駛去。這期間他一直假裝服了藥在昏睡,原因無他,就是覺得有點丢人,尤其是在戚卓容的注視下,更不願面對自己宛若廢人的事實。
等他回到英極宮,重新躺回那張熟悉的龍榻,他心裏才稍微好受一些。
他豎起耳朵,聽到戚卓容和司徒馬商量,往後幾天,兩個人輪值在英極宮守夜,今天先由戚卓容守,明天再換成司徒馬。
裴祯元頓時心情舒暢了許多。
司徒馬離開後,他開口:“戚卿?”
“臣在。”戚卓容從外殿走進來,“陛下醒了?今夜臣就宿在外殿,有什麽事,陛下大可吩咐。”
裴祯元看着她,她因為冠禮繁瑣,本就睡得不多,又加上兩天勞累,一夜未眠,此時眼中都是淡淡的紅血絲,看上去疲憊不堪。
他本來還有心裝虛弱,逗逗她,此時一看,頓時歇了心思,道:“沒什麽,替朕把床帷放一下罷,你也早點休息。”
“好。”戚卓容替他放下床帏,淡金色的紗簾隔開了她的身影,他看着她吹熄了燈火,去了外殿。
外面傳來她搬小榻、放枕被的聲音,又傳來她脫下外衣、蓋上被子的聲音,然後外殿的燈火也熄了,就什麽也聽不到了。
裴祯元合上眼,安心地睡了過去。
到了深夜,外殿忽然傳來了極輕的窸窣聲。裴祯元身上有傷,本就淺眠,這會兒被吵醒,一開始還以為是戚卓容夜裏起身,後來那動靜一直不消,他才疑惑地睜開眼,喊了一聲:“戚卿?你在做什麽?”
沒有人回答他,但他聽到了若有若無的、急促的呼吸聲。
“戚卓容?”依舊沒有人回答他。
他不知道發生了何事,又不敢随意叫人,只能用右手撐着床,一點一點,忍痛坐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