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陛下年輕,不知分寸
起身牽動了裴祯元左胸的經絡,一陣又一陣的鈍痛襲來,他額頭不禁冒出冷汗。但痛歸痛,因着他小心,傷口并沒有崩裂。他在床上稍微坐了一會兒,等痛感稍微退了些,這才扶着雕花床梁下了床,站了起來。
他只是胸口中了一刀,腿腳如常,他盡量保持着上身的平穩,扶着牆緩步走出內殿,就看見外殿那方小榻之上,一個人影蜷縮在被子裏,呼吸又快又重。
等他走近了,他才發現她像是被魇住了一般,借着從窗格落下的月光,他看見她雙眉緊蹙,神情痛苦,抓着被子的手不斷地顫抖着。
“戚卓容?”他輕聲喚道,因為不便彎腰,所以他直接席地而坐,握住了她的手。
她像是觸了火一般,猛地驚醒,睜開雙眼,與他愣愣對望。
“你……沒事罷?”裴祯元試探着問。
戚卓容猶在驚喘,她緊緊地盯着他,而後把手從他手裏抽出來,撫上了他的臉。
他的下颌,他的顴骨,他的眼睫,他的眉毛,最後是他的額頭。她摸到他額頭那層薄薄的汗意,終于如夢初醒一般,把手縮了回來,驚駭坐起身:“你怎麽下床了!”
裴祯元皺眉:“你把朕給吵醒了,喊你你又不應,朕只能親自下床來看。”
戚卓容單手捂了一下臉,嘆息一聲,道:“……臣平時,不這樣。”
“你怎麽了,做噩夢了嗎?”
戚卓容不回答他,匆匆下了榻,将他從地上扶起來:“陛下快回去歇着罷,別着涼了。”
她随手将她的外袍披在他肩上,裴祯元看見這件幹淨的外袍,便想起那件沾了血的蟒袍:“朕先前送你的那件蟒袍呢?拿去洗了嗎?”
“燒了。”戚卓容語氣平平,“看了晦氣。”
“燒了?”裴祯元聲音都變了,“那是朕找針工局專門縫制的花紋!全天下獨此一份!你……”
他胸口大痛,一時之間竟然無法再出聲。
戚卓容忙道:“不是,是因為看到它就會想起不好的事,又不可能再穿,索性燒了。”
裴祯元很不高興,但是既然都已經是她的東西,她想怎麽處理,當然就怎麽處理。他悶悶不樂地回到床上,用右手摘下肩頭的外袍,甩給她:“還你。”
戚卓容也不多話,接過外袍披上,轉身去點燈。裴祯元被乍然亮起的燈光晃了一下眼睛,詫異道:“你點燈做什麽?”
“太醫說陛下現在還不能亂動,可今夜陛下擅自下床,誰知道都幹了些什麽?”她冷着一張臉,伸手就要掀開他的被子。
裴祯元大驚:“你幹什麽?”
“檢查一下陛下的傷口,萬一又崩裂了,還得傳太醫。”她沒什麽感情地說道。
他身上是一件中衣,是下午幾個太醫聯合起來,小心翼翼替他穿上的。他慌忙擋住自己衣服的系帶,道:“不至于罷?傷口崩沒崩裂,朕自己感覺得出來,不用你操心。”
戚卓容冷酷無情地掀開了他的被子,将他的手掰開,手指一抽,便抽開了他的衣帶:“十二年了,陛下就別在臣面前裝了。要是陛下真在臣面前面露痛苦,說傷口裂了,那定是陛下故意,想要騙臣心軟;若是陛下雲淡風輕,不置一詞,那才是真出了問題,不敢被臣知道。”
裴祯元讪讪道:“也沒有這麽絕對罷……”
雖然她說的也确實差不多。
她拉開裴祯元的衣襟,在燭光下仔細觀察。可她皺着眉頭看來看去,那紗布上都幹幹淨淨,沒有一點血跡。
“你再看也一樣。”裴祯元盯着床帳頂,努力控制自己聲音的平穩,“都說了,朕好着呢,你少在那裏用過往經驗判斷。”
“是臣關心則亂,冒犯陛下了。”她替他重新系好衣帶,掖好被角。
她終于遠離了他的身體,裴祯元這才敢回過眼來看她。可這一看,便被他發現了先前在黑暗中沒有發現的東西。
她雙眼通紅,不是因為休息不夠而導致的血絲,而是整個眼眶周圍有些泛紅泛腫。在燭光的照耀下,甚至能清晰地看見她纖長的睫毛糾在了一起,像是被水沾濕過一樣,有隐隐的反光。
裴祯元呆呆地道:“你……哭過?”
戚卓容吹熄了燈,嗓音冷淡如常:“沒有。”
“你有!”裴祯元想起她方才驚醒時還在摸自己的臉,不由腰部一個發力,垂死病中驚坐起,激動道,“你不會是夢見朕駕崩了罷!”
他一顆心砰砰亂跳,越跳越痛,越痛越喜,越喜越跳。
戚卓容一回頭見他竟然又直挺挺坐了起來,氣急敗壞道:“裴祯元!你給我躺回去!”
“朕不躺!你告訴朕,你夢到了什麽?是不是夢到朕駕崩了,所以才傷心地哭了?”
“你有病罷!”戚卓容很想把他一巴掌摁回床上,又不敢真的這麽幹,只能站在原地罵道,“我就不能夢見我的家人嗎!”
“你夢見家人,那你醒過來摸朕做什麽?”裴祯元得意道,“哦,皇弟也算是你的家人嘛,是吧,兄長?”
戚卓容轉身往外走:“看來還是應該喊太醫。”
“嘶——”裴祯元倒吸一口涼氣,捂着胸口,又緩緩倒回了床上。
戚卓容站在門口,面無表情地看着他。
“不是……裝的。”他艱難道,“剛才……确實有點用力過猛……”
戚卓容沒了脾氣:“我上輩子是欠你的嗎?啊?”
她最終還是喊來了太醫。
裴祯元的傷口果然又崩開了,要不是看在他是皇帝的份上,太醫真想把他罵個狗血淋頭。裴祯元自知理虧,只能努力作出一副虛弱可憐的模樣,以求對方的恻隐之心。
太醫不能直着罵裴祯元,只能拐着彎罵戚卓容:“戚大人,陛下年輕,不知分寸,你難道也不知嗎?大半夜的,和一個病人折騰什麽?少說點話,少動點氣,否則像陛下這樣,一天崩個兩三回,我看半年也養不好!”
戚卓容恭敬無比:“是是是,您說得對。”
等太醫一拎藥箱走了,她便對裴祯元橫眉怒目。
裴祯元縮在被子裏,楚楚可憐地望着她:“兄長,皇弟知錯了。往後定會好好養傷,絕不耽誤兄長休息。兄長要不就原諒皇弟這一回罷?”
戚卓容面上陰冷,實則卻在心裏嘆了口氣。
裴祯元一直都是個狡猾的人,他知道一旦踩線,該用什麽方法挽回。哪怕她對着這張臉看了這麽久,她也不得不承認,長得好看的臉,尤其是長得好看還懂得如何最大化發揮優勢的臉,确實更容易得到旁人的諒解。如果今天是司徒馬這麽幹的話,她早就一巴掌上去了。
她沒有回答他,離開內殿,重新躺回了榻上。
她用手背擦了一下眼睛,沒想明白他怎麽能為這事高興成這樣。不就是夢見他傷重駕崩了嗎,這難道是什麽好事?他在她心裏很重要,他難道會不知道?要是司徒馬死了,她也會很傷心的。
她後半夜沒怎麽能睡着,早早起身,等司徒馬來換班後,交代了幾句便回到了東廠。
行刺的太監已經被轉移進了東廠大獄,拾壹拾肆等人輪番上陣,也沒能從他嘴裏撬出半點線索來。
她掃了他一眼,渾身慘不忍睹,是少有的能扛住東廠酷刑的人。
“你的主使,倒是挺會選人的。”她開口,“只可惜,你不說,我也已經知道是誰了。他裝得不如你好,在禁衛軍管制之時,露了馬腳。”
太監滿嘴血污,聞言喘了口氣,勉強咧了咧嘴:“接下來,戚大人就該把每個可疑的人名字報一遍,然後來觀察我的反應了罷?”
戚卓容一頓。
她确實是想這麽幹來着。
“太可惜了。”她不禁感慨道,“你其實并不蠢,為何不早投我麾下?也免得生出這麽多禍端。”
“不是誰都有和你一樣的……野心。”太監奄奄一息地說,“我從不與人作對,本本分分走到今天,從不指望大富大貴,權柄在握,只是天不遂人願……神仙打架,倒黴的是凡人。”
戚卓容看着他。
“陛下……醒了嗎?”
“托你的福,陛下龍體安康。”
“那就好……怪不得戚大人今日……神采飛揚。”太監說,“真怕……我成了大紹的罪人。”
戚卓容一哂,離開了牢房。
拾肆跟在她身後,詫異道:“這麽快?不問了?督主是看出什麽來了嗎?”
“沒有。”戚卓容步履匆匆,“既然這麽久都沒問出來,再拖下去也是浪費時間,他一心求死,就讓他了斷罷。”
“是。”拾肆問,“那督主接下來做什麽?”
“我讓人盯着的那幾個大臣,可有異動?”
“并無。”拾肆道,“那日從宮中離開後,所有人都老實在家待着。只是他們不出門,卻擋不住京中流言,百姓們聽說陛下遇刺,說什麽的都有。加上陛下沒有子嗣,說是醒了,卻還不能見人,搞得如今人心惶惶。督主,您看……”
“這種流言蜚語,你還不知道怎麽處理?”
拾肆一凜:“屬下明白了。”
兩人剛從大獄裏出來,便看見了在門口一臉為難的拾壹。
“怎麽了?”戚卓容問。
“督主,有幾位大人聽說您從宮中出來了,都來到東廠門口,說要跟您見一面。”
“見我做什麽?來跟我興師問罪?”
“他們說……宮中現在不讓進人,但是他們都是追随陛下多年的老人,勢必要親眼見到陛下才安心。”拾壹壓低聲音道,“就是秦太傅那一系的,如今個個身居高位,對陛下情誼非同小可,推行清丈令也少不了有他們出力,因此,屬下也不好太怠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