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承認罷,姐姐
窗外滂沱雨聲不休,狂風吹得窗棂喀喀作響,而屋內燭光搖曳,暖意氤氲。
衾被一角被戚卓容攥在手心,上面繁複的金絲繡線如今皺成了一團亂麻。裴祯元右臂一緊,她便如一株飄搖無依的蓬草,跌坐在了他面前。
他們都沒有閉上眼睛。
他看清她驟然圓睜的雙眼,感受到她劇烈掙紮的呼吸,他伸出手,捧住了她的臉龐。
那原本就微微泛紅的臉上升騰起無邊的緋色,如同烈火燎原,晚霞沸天。那濕漉漉的睫毛糾在一起,還綴着零碎的露滴,火光映紅了她的眼眶,也映紅了她睫上的水色。
他并沒有多餘的動作,只是微微含着她的唇,輕輕抿住,又輕輕松開,如此這般,反複來回,仿佛試探,又仿佛珍惜。
明明她才是飲了酒的人,他卻成了醺然欲醉的那個。她那雙薄唇裏,慣常吐出一些犀利惡毒的詞句,此刻卻竟然發不出任何聲音,如同呈上禦案的胭脂花凍,只能任人品撷。
是輕柔的淺嘗辄止,更是他朝不敢思暮更不敢想的逾矩之行。
她沒有暴怒,沒有推開他,她僅僅只是呆呆地坐在他面前,如若不是他指腹下的溫度愈來愈燙,他都要以為她成了一個木頭人。
從最開始的難以置信,到現在的無聲無息。
他不知道她在想什麽,也可能是她什麽都來不及想。
是他一時沖動,但他并不後悔。他已經堂而皇之地宣告了對她的心意,如若她不能接受,他不會再留她在身邊,不會留着她那些只給“弟弟”的親密舉止來折磨自己。
他描摹過她的唇紋,舌尖卷過她唇面上未盡的一絲酒痕,入口微辣,卻又似乎有無盡的甘美馥郁。
然後,他松開了她。
他輕輕喘着氣,心髒跳得又急又快,夾雜着若有若無的鈍痛。他緊緊地盯着她,不敢錯過她的半分變化。
他像是被押送刑場的案犯,等待她對他最後的宣判。
終于,她的雙眼逐漸恢複了焦距,落在他血色飽滿的唇上,垂下了眼。
她以為自己應該驚恐,應該震怒,應該感到被侮辱,應該站起來,狠狠往他臉上甩幾個巴掌,罵他不知廉恥,罵他罔顧人倫。
可他有什麽不知廉恥,有什麽罔顧人倫?
要論廉恥,那還不是女扮男裝的自己更加不知廉恥,要論人倫,他們之間本就沒有半分幹系,何來的人倫?
她一直沉默,沉默久到裴祯元都慌亂起來,想要靠近她,卻又不敢,只能嗫嚅着說:“你……生氣了嗎?”
她什麽也沒說,只是松開了手裏的那團被角,緩緩站了起來。
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殿門合上,是她對他最後的宣判。
她還是仁慈的她,顧念彼此最後一絲情面,留了他一具全屍。
裴祯元倒回床上,将自己蜷縮成一團。
燭花爆開,這清冷的宮殿內,只有他一人。
她從前,絕不會忘記睡前為他吹滅燈燭的。
他墜入冰窟,那些他自以為是的心思全都化作了泡沫,嘲笑着他的不自量力與癡心妄想。
他把自己深埋在被子裏,任憑姿勢擠壓心口,讓他疼得渾身戰栗。
不知過了多久,殿門又被人打開。
來人步履輕緩,像是守門的小太監,來瞧他的情況了。
他假寐不語,在心裏打定主意,若是小太監有眼色,就該為他熄滅燈燭,若是不懂事喊了他,明天就把人趕出英極宮。
不懂事的小太監說:“起來。”
裴祯元猛地掀開被子,轉頭望去。
垂落的床帷之外,戚卓容正端着一只碗,靜靜立在榻前。
狂喜如同滅頂潮水要将他淹沒,他一把拽開礙事的帷帳,怔怔地望着她。
她将碗放在他手心,然後從床下拿出一個紅瓷盂盆,雙手捧着,跽坐在床邊,淡淡道:“太醫說你不能沾酒,用清口水漱一漱,然後吐出來。”
裴祯元垂眼看向手裏的碗,那是一碗溫熱的清水,碗底壓着兩片碧綠的剪開的藥草葉。
他顫抖着舉起碗,仰頭一飲而盡。
戚卓容眉頭一跳:“讓你吐出來!”
裴祯元将空碗摔在一邊,擡指擦了一下唇邊的水漬,道:“就這點酒,算得了什麽!”
他急切地捧住她的臉,傾身就要吻過來。
紅瓷盂盆當啷一聲落地,在地上滾了幾圈,不動了。
戚卓容轉過頭,他的吻便落在了她的耳畔。
有片刻的沉寂。
他狂熱的心漸漸冷靜下去。
守門的小太監聽到了屋裏的動靜,敲了敲門,問道:“陛下,戚公公,發生了什麽?可需要奴婢來幫忙?”
戚卓容揚聲道:“不必,無事。”
她說話的時候,他的唇就貼在她的耳根,能清晰地感到她嘴唇開合時牽動的下颌。他扣住她的後頸,壓抑着說:“燕鳴姣,你若堅持對朕沒有男女之意,朕不會強迫你。但朕也絕不會留你在京城——朕沒工夫陪你玩姐弟情深的戲碼。”
戚卓容沒有出聲。
他喊她燕鳴姣。
“不要去而複返,不要優柔寡斷,這不是你的作風。”他說,“等宋長炎案子審完,朕會安排人送你離京,朕會竭盡所能,給你一個完美無缺的身份,保你安全無虞。”
他扣着她的手掌緩緩卸下,她擡起頭,看見他額頭隐忍的薄汗。
她很想問問他的傷勢,卻最終還是緘口不言。她去将那個紅瓷盂盆撿了回來,重新塞回床下。
然後她一一吹熄了燈燭。
殿內歸于黑暗,他看着那個影綽的黑影遲遲不走,道:“你若是一腔溫情無處釋放,可以去開濟孤院,那麽多沒爹沒娘的孤兒,想必很需要你的關心和庇佑。”
那個黑影沉默許久,終于動了。
她像一只蝴蝶,飛過漫漫長夜,卻被大雨淋濕了雙翅,重重摔落在他懷中。
她纖細而有力的雙臂卡住他,聲音沙啞而充滿恨意:“裴祯元,你是我見過最讨厭的小孩。”
膽子太大,想法太狂,他敢做出這樣驚世駭俗的舉動,便是篤定了她總是會對他心軟,總是會縱容他的無限越矩,總是會拿他沒有辦法。
她讨厭這種被人拿捏的感覺。
裴祯元愣住。
她揪住他的頭發,惡狠狠地說:“你這個人,又麻煩,又矯情,伺候你比跟那些老古板鬥法還難,投胎好就是好啊,不像我,生來就是勞碌命。辛辛苦苦養大一個小孩,結果還把自己倒賠進去,我怎麽這麽倒黴,拒絕他,還來了脾氣,要跟我恩斷義絕——”
他捏住她的下巴,吞沒了她的所有餘音。
戚卓容沒有反抗,也沒有回應。她只是死死咬住牙關,才沒能讓自己的眼淚落下來。
今夜已經丢過一次人,再不能丢第二次。
等到裴祯元終于滿足地停下,眷戀地按住她水光潋滟的唇角,她才道:“我後悔了。”
“後悔什麽?”裴祯元心不在焉地摩挲着她的唇瓣。
戚卓容一口咬住他的手指,警告他認真一點。
裴祯元痛得縮回手,眼底卻有無窮笑意綻放,乖順道:“你說。”
“我後悔卸職了。”她說,“我就不該着了那幫人的道!不該示弱!但這都是為了你,要不是考慮你的名聲與威望,我決不會這樣輕易放棄!”
“我知道。”
“我不會去做一個安分守己的民婦的。”她重聲,“我這輩子花費這麽多精力,就是為了執掌大權。”
“我知道。”
“但眼下局勢已定,我沒辦法随便插手案件,不管是劉尚書的案子還是宋長炎的謀劃,你都得好好地去審,知道嗎!”
“我知道。”
“還有……”她放緩了語氣,“為你今日的所作所為,向我道歉。”
裴祯元從善如流:“對不起。”
“我不打你,是因為我不欺負病人。”她瞪了他一眼,“等你傷好,看我怎麽收拾你。”
裴祯元哦了一聲:“所以,你生氣了嗎?”
“……沒有。”她深吸一口氣,“但是這不代表什麽。裴祯元,我對你,可能永遠都不能像你對我一樣。”
“沒關系。”他滿不在乎地說,“慢慢培養就行了。”
眼看他又要湊過來,戚卓容一把掐住他的雙頰:“不是剛剛才跟我道過歉?又想故技重施?你不要仗着現在沒點燈,就以為我看不清你在幹什麽!”
他拉下她的手臂,道:“反正我還在病中,你打不得我。”
他摟住她的後背,蜻蜓點水般啄吻着她的唇瓣。戚卓容氣得後仰,卻發現他好像眼神也格外好,總能準确無誤地捕捉到她的方位。
似乎是感受到了她的怒氣,他忙中抽空道:“等會兒再道歉。”
戚卓容:“……”
他再一次心滿意足地停下,不用她開口,他就已經主動低頭:“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他頓了一下,似乎是在數數,最後又補足了次數,“對不起,對不起。”
戚卓容被他抱在懷裏,惱羞成怒地咬他完好的右肩。
“承認罷,姐姐。”裴祯元撫摸着她的發絲,說,“你對我,也并不是一絲男女情意都無。”
“沒有的事。”戚卓容說,“我只是……看你可憐。”
“好,你說沒有就沒有。”裴祯元不和她犟,“你且等我一等,等案子結束,等傷養好,我就迎你為後。”
戚卓容:“怎麽又扯到立後的事了?我沒有答應過!”
“那你想怎麽樣?”裴祯元貼着她的耳根,呼出的熱氣拂過她的鬓發,“你又不願意離開宮禁,又不能接着當太監,難道你還真的想當女官?白日與朕禦書房議事,夜裏與朕秉燭夜談?你讓人怎麽想你?”
戚卓容恨不得撓他一臉:“裴祯元!你不要得寸進尺!我就知道你滿腦子龌龊思想!對得起我嗎!”
“既然姐姐想要權力,沒有比皇後更好的位置了。”他蠱惑她,“姐姐可千萬得想好,待我傷好,選妃之事提上議程,姐姐再想反悔就晚了。”
戚卓容将他推倒在床上,把被子用力往他臉上一蒙,然後氣沖沖地轉身離去。
這一次殿門是真的關上了,今夜不會再打開。
裴祯元仰倒在床上,心口仍是殘留着微疼,但他摸了摸自己的嘴唇,卻又兀自笑出了聲。
啊……他的姐姐,原來害羞起來,會這麽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