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日子就這麽過去,端王和啞巴都選擇将那段不愉快忽視掉,仍舊下棋的下棋,聽曲的聽曲。

轉眼到了中秋,君王近日身子舒适,大宴群臣,同時為二兒子送行。

明日,端王便回軍中去了。

戲班子助興自然是少不了,一場場忙完,又殺去青樓了。

中秋月。青樓倒是冷清了許多。本地的恩客們都回家團圓賞月去了,只有那些流離在外的游子羁人,聚在青樓裏醉生夢死。而這青樓女子們,也都是無處可歸的可憐人。

同是天涯淪落人,既有緣相逢,不醉不休。

鵲哥兒本是不願來的,只是衆人笑他什麽要回家去享二人世界,不屑與兄弟們一起,于是紅着臉又拉着啞巴來了。

因他本身容貌清秀,姑娘們都很識趣與他不親不近,免得被人比較自找無趣。他在這裏并沒什麽想好,至于啞巴,就吃香的多,雖不能言,然而周身溫和穩重的氣質,着實讓這些很缺乏安全感的姑娘麽依戀。

啞巴是很不樂意與他的鵲兒太遠,可即便他如此敷衍,仍是脫不了身。直到一支熟悉的曲子響起,他愣愣的停下了酒杯,目不轉睛看着那琴伎。

也不知什麽時候,歡愉的男女們都安靜下來。

月涼如水,琴音似淚。

潺潺細流淌過人們心頭,直流入那粉妝豔抹後的空虛。

曲罷,滿座寂靜無聲。

女子斂容收裾,朱唇輕啓:

“秋水不才,讓公子見笑了。”

她有些凄涼的目光,注視着啞巴。這話,似是對他說的。

啞巴蹙眉,認出這曲,這人,便是那日端王府所遇,心中湧動着一股莫名的激動,雙手歡快的比劃着。

只是那鵲哥兒懶懶的掃了一眼,撇撇嘴随意翻道:

“姑娘彈得不錯。”

誰知琴女聞言,秋水般的眸子立刻閃動着喜悅的光彩,笑道:

“秋水三生有幸,得段公子一贊。天下誰不知江淮段公子琴劍雙絕,此番秋水可要被姊妹們好生羨慕去了呢!”

啞巴有些吃驚,原以為這琴女與自己交談,只因端王府一面之緣,然這話裏,她竟是知曉自己身份,轉念想到那老狐貍,頓時了然。

‘姑娘是江淮人?’

“是。秋水自幼學琴賣藝,輾轉此地,再未能歸鄉。前番端王回府,有幸前去奏樂。現端王歸營,秋水自然回原處過活。得以再遇公子,不勝歡喜。說來有緣與公子同出桑梓之地,秋水鬥膽,請段公子奏一闕鄉曲,也算回過一次家,此生再無牽挂。”

琴女淺淺一笑,卻甚是凄涼。啞巴取琴,沉吟片刻,轉軸撥弦,悠悠轉轉一曲《蝶戀花》,月下傾灑。

千家萬戶的燈火,千言萬語的歡笑。相聚,相守,沒有榮華,沒有富貴,但求不分離。可為何如此簡單的願望,亦不能擁有?

尋尋覓覓,走走停停,垂千行淚亦無人安慰。

那戲臺上的悲歡離合,有多少次,看着看着笑了,笑着笑着哭了。

到底是笑自己?還是哭別離?

這戲,這人生,有何分明?

誰不在演一出獨一無二的戲?只是不幸抽到了這麽出苦情戲。

怪誰?憐誰?

本以為美人在懷,這歸家無期之愁得以片刻消解,然而這如月琴聲,美到極致也痛到極致。化成千絲萬縷的網,層層纏繞,再逃不出去!

美人淺笑,淚千行:游子思鄉,愁萬丈。

怎奈一場南柯夢,敵不過一曲鄉唱。

“月光長長長千裏,江畔煙草,枯荷秋心蕩。

歸家共話桑麻處,可有凫雁滿回塘?

漁歌向晚何人唱,無計尋舟,輾轉入寒江。

半生零落半離殇,莫登高樓空倚望。”

回家路上,兩人無言。

鵲哥兒知道啞巴哭了,低頭收琴時,他裝作無事用手撫過眼角。

也是,對啞巴來說,江淮才是他真正的歸處吧。那兒有他的家人,他的從前。

若有一天能被釋放,便一定會回去的吧!

自己,不過是他生命裏的過客,不過是個暫時的歇腳處。

可是啞巴,你知不知道,對我來說,你便是唯一的歸處。

段翎,段公子,為何偏偏是你?

你要我,拿什麽留下你?

小院的門是開着的,甫一進門,就聽得一陣爽朗的笑。

“我還在想你們哪裏快活去了,連家都忘了回。誰知竟如此凄慘?莫不是我明日要走了,舍不得?”端王從屋裏走出來,笑得死皮賴臉的。

鵲哥兒白了他一眼,道:“不知端王夜闖民宅有何貴幹?陋舍沒什麽好東西,仔細髒了端王的鞋,小的可賠不起。”

“這話說的,哎,默兄,你媳婦兒嘴忒毒,可要好好□□□□——”

“呸!你才媳婦呢!給老子滾!我祝你死在沙場上別回來了!”

“我的鵲兒,你怎生如此狠心!”

“……”

鵲哥兒氣結,不理他。端王這才換上正經模樣道:

“這不是明天要走了,特地來敘敘舊道個別麽。”

“朋友算不上,哪裏敢高攀呢!別那麽煽情,跟訣別一樣,又不是不回來了。”鵲哥兒嘴上倔着,心裏還是有些感傷的。

“怎麽不是訣別了?父皇身體已不大好,我這一走,怕又是一年兩年。在邊塞,哪裏還知朝中風起雲湧。你不懂,‘無情最是帝王家’。父皇一去,即位的一定是大哥,他又一直把我視作眼中釘,一紙皇命,我哪有活路?所以,就當今日是訣別吧!”

“怎麽會,那你別走,留在朝裏不就好了。”

“只怕我會死得更快。”端王苦笑,“不過,人嘛,總是要有一死的。我倒是寧可戰死沙場,也不願不明不白就成了刀下鬼。

人說‘哀莫哀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一生得一知己足矣!何況我還有這三個知己,此生無憾矣!”

端王說得蕩氣回腸,豪邁不羁。

或許是生錯了地,天性就是個統帥千軍萬馬的大将軍,而非什麽帝王家。

“行了,啰嗦夠了?我才沒這閑情大半夜不睡覺陪你鬼扯。”屋中,竟走出一個清逸絕塵的年輕男子。一襲白衣,明眸清淨。

是那位好心的醫師。

“嘿嘿,阿軒,有勞你出動了。其實走之前,我還想和默兄比試比試。”

“什麽?還比試?上次都被你傷成這樣在,你還不滿意?”

“這……”端王看着這炸毛的鵲兒一臉戒備守着身後的人。十分無語。上次分明是苦肉計,苦肉計!

無奈他可不敢戳穿,只得賠笑:

“這次絕對不會,我特地帶了劍來,上次默兄一管笛子,還沒發揮實力呢,對吧!”

‘讓我去。’

啞巴對鵲哥兒做了個手勢,安撫的笑了笑。

他心裏清楚,這絕不是什麽簡單的比試。

劍入手,有沉甸甸的感覺,好像手中握的不是劍,是生命的重量。

鵲哥兒十分擔憂的站在醫師旁,而那醫師一臉淡然,事不關己的樣子,手裏把玩着細細的銀針。

長劍出鞘,冷月寂寥,花影橫斜,劍影淩亂。

凜風陣陣砭肌骨,鐵騎铮铮破江山。

這哪裏是比試,分明是以命為注的決鬥!

劍劍狠戾,直逼要害。鬼魅無常,風起雲湧。分毫不得有差錯。

劍氣擊落一片秋葉。

葉落,局定。

再近一毫,端王便是血濺寒光!

“哈哈哈!不愧是江淮段公子!夠強!這樣我便放心了!我護不得他,所以,請你一定要保他周全!”端王笑得瘋狂,絲毫不顧他一顫,利劍便割破他頸部的皮膚,鮮血直流。

像是瘋子般的狂笑。

笑這世人皆醉他獨醒,世人皆醒他獨醉!

啞巴盯了他許久,鄭重點頭。

自然。拼上性命,我也會護他周全。

“渭城朝雨,一霎挹輕塵。更灑遍客舍青青,弄柔凝,千縷柳色新。更灑遍客舍青青,千縷柳色新。休煩惱,勸君更盡一杯酒,人生會少,自古富貴功名有定分。莫遣容儀瘦損。休煩惱,勸君更盡一杯酒,只恐怕西出陽關,舊游如夢,眼前無故人……”

一曲《陽關三疊》,唱盡離別。

端王沒有想到,這唱慣了纏綿戲詞的鵲哥兒,也會唱如此蒼涼之曲。

他也沒想到,年少輕狂,終是抵不過歲月的打磨。

人生在世,皆是身不由己。

作者有話要說: 注:“哀莫哀兮生別離……”屈原《九歌·少司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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