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傅如深接受了徐陽的提議,定期到醫院做腺體的各項指标檢測,以便研究可行的解決方案。他去醫院的頻率直線上升,時不時的,也會碰見那個漂亮眼睛的 Omega 醫生。他顯然記得傅如深,每次遇到都向傅如深禮貌地點頭致意。

但傅如深能看出來,他對自己有興趣。

托徐陽的福,傅如深知道了那個醫生叫做裴昱寧,也知道他其實還沒有畢業,在醫學院讀博,目前是急救中心的實習醫生。

時間很快進入到 4 月,傅如深的生活依舊一如既往,緊張而忙碌。沒了夏衍的糾纏,他幾乎稱得上是無官一身輕,直到他接到了一通電話。

致電方是陳副,傅如深曾經的直屬上司。

陳副是個實幹派,他的字典裏沒有閑聊兩個字。果然,電話一接通,他連寒暄都省略,直接開門見山:“小傅,有個事,請你幫個忙。”

傅如深“嗯”了一聲,說:“您說。”

原來陳副有個已故的老戰友,戰友的遺孀和他是老相識,身有頑疾,長居首都養病,遺子則在傅如深所在的D市念書。他馬上就要畢業工作,一時找不到房子住。

陳副簡短介紹了前情,繼續說:“我一聽說在D市,就想起你來。”

“他們家那小孩,聰明得很,14歲上大學,現在都博士了。就是太聰明了,反而不懂什麽人情世故,原先他要工作,他媽媽都不大樂意,怕他處理不了人際關系。小傅,我記得馥園那套房子挺大,現在還空着房間吧?”

馥園的房子是傅如深退伍後,在陳副打點之下,給傅如深安排的限購房。傅如深聽明白了陳副的意思,也明白這個人情逃不過去,爽快地同意了。

“我沒問題,他可以住我這兒。”

接着他思忖片刻,又補充說:“如果有需要,平時我也可以幫着照拂點。”

“行啊小傅,上道。不過你也別擔心,他們家在D市有個老房子,辦拆遷呢,新房快交了,等交房他就搬走。”陳副笑着誇他,随後他的聲音變得有些模糊,聽上去像是轉頭對身邊的人說話,“我就和你說吧,這孩子靠譜得很。”

接着電話裏換了一個聲音。

“你好。”是個溫婉的女聲,聽得出來有些上了年紀,“我是姜宣。”

傅如深換了個手接電話,禮貌地向對面問好:“您好。”

裴昱寧下班時,已經接近午夜 12 點。學校宿舍有門禁,眼下是回不去了,好在急救中心有臨時的休息室,可以讓他對付一晚。他站起來,一邊活動肩膀,一邊往公用的淋浴間走。

直到在淋浴間前站定,作勢要脫衣服時摸到了褲兜裏的東西,裴昱寧才猛地睜圓了一下眼,想起來什麽似的,摸出來那支黑匣子。

裴昱寧摁亮手機屏幕,果然看到數個未接來電,全部來自:媽媽。

他幾不可見地皺了下眉毛,回撥過去。

對面很快就接通了,溫婉的女聲在那邊嘆氣:“寧寧,你加班到現在?你今晚又住醫院?”

裴昱寧沒說是與不是,用一種很乖巧的語氣喊她:“媽媽。”

他在一旁的置物凳上矮身坐下來:“這麽晚了,你怎麽還不睡。”

“你論文答辯時間定了麽?”

裴昱寧“嗯”了一聲:“這周五。”

“上次媽媽和你說的事情,陳叔叔已經幫咱們打點好了。”電話那頭說,“你東西多不多?要不要媽媽幫你聯系搬家公司?”

“媽媽。”裴昱寧一條腿屈起來,搭在置物凳邊沿。他沒拿手機的手肘撐在膝蓋上,手背虛虛抵着側臉,說,“我已經 24 歲了,不是 14 歲,我可以自己找房子住。”

“不可以。”姜宣在那邊說,“誰知道你會碰到什麽人?聽媽媽的話,那人是你陳叔叔親自帶出來的,人很靠譜,聽說你要住過來,立馬就答應了。和我說話也客客氣氣的,心細得很,方方面面都考慮到了。他比你大幾歲,你就當認識個哥哥,多個人照拂不好嗎?“

裴昱寧張了張嘴,想說,可那是個陌生人。

他在這件事上和姜宣一直沒能達成共識。

如果按照常規意義,裴昱寧算得上是世人眼中的“天才”。他很聰明,幾乎過目不忘,同時對圖件及抽象空間有着近乎直覺般的絕佳領悟力,這讓他在學生時代一路跳級,拿了一堆大大小小的競賽獎項,剛滿14便破格保送上了大學。可問題也接踵而來,他年紀太小,常年浸淫在嚴謹的辯論與思考中,思維模式只有簡單的一條通路:從“發現問題”開始,到“解決問題”結束。這其中涉及到的所謂人情、所謂轉圜、所謂圓滑、所謂世故,通通不在他的考慮範圍之內。

他的人際關系因此糟糕得一塌糊塗,人們認可他的天才,但同時也認為他是個怪胎。

到了大一末尾,這個古怪的天才又幹了另一件令人嘩然的事。不知怎的,裴昱寧突然作出決定,要轉去學醫。

姑且不論他本專業和醫學毫不相幹,醫學院也同樣沒有接收外系轉臨床的先例,換專業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重重阻礙之下,他便幹脆遞了退學申請,一幅不惜重考也要進醫學院的架勢。無論是校方、還是姜宣,都攔不住他,一時輿論嘩然,鬧得沸沸揚揚。

一轉眼十年過去,裴昱寧在這個過程中,終于逐漸意識到社會與個體之間的差異。他開始學着模仿,自認已經訓練出了一套可以在人類社會中良好運行的社交準則。可在姜宣眼裏,他還是那個古怪、古板、不知分寸的怪胎。

“好吧。”

裴昱寧不想再在這件事上浪費更多時間,最終舒了口氣,選擇了妥協。

“但我只住到新房交付,好嗎,媽媽?”

他很清楚什麽樣的話術可以讓姜宣松口,“我問過拆遷辦了,距離交付還有兩三個月。媽媽可以來陪我住一段時間。”

姜宣終于得到了滿意的回複,笑着說“好好好”。她又交代了一些無關緊要的叮囑,諸如要講禮貌,要和人家友好相處,要學會換位思考,不要老是悶聲不說話,也不要老是在醫院加班,記得按時吃飯、按時休息,注意身體之類的老生常談。

裴昱寧默默聽着,間歇地“嗯”一聲,說知道了媽媽。他瞟了一眼牆上的挂鐘,适時地打了個哈欠,說:“媽媽,你還不休息嗎?我好困了,想洗澡睡覺了。”

“哎,好。媽媽也睡了。”姜宣在電話裏給了他一個飛吻,笑道,“寶貝晚安。”

如裴昱寧所預料的那樣,他的畢業答辯進展得很順利。他在大一結束那年開創了醫學院的先例,讓醫學院破例為他加試,而他也考出了令人咂舌的分數,最終成為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從非醫科轉到臨床的學生。之後他一路讀到博士,用實力向當時基于各種理由持反對意見的老師證明,只要他想,他的天分可以運用到任何領域。

他的畢業答辯也辦得些許“轟動”,他是學校裏的大名人,縱然性格不算讨喜,但學術成就卻有目共睹。答辯教室選擇了百人間的會議室,以供醫學院其他學生來旁聽。會議室裏烏泱泱的全是人,明明只是畢業生的論文答辯,卻生生講出了學術分享的架勢。

好在引人注目的場合已經不會再讓裴昱寧感到不自在。他順利完成了答辯,在鞠躬下臺時,餘光瞟見了一個意料之外的人。他以為自己看錯了,沒太在意,自顧自收拾好東西準備離開時,突兀地被人擋住了去路。

裴昱寧腳步一停,擡起頭來。

高大的 Alpha 站在他跟前,沖他露出一個微笑:“你好啊,裴醫生。”

一些被裴昱寧抛之腦後的信息在此刻串聯起來。

那晚答應姜宣去所謂的陳叔叔部下暫住後,他就完全把這件事丢到一邊,一門心思撲到準備答辯上,連姜宣給他發來的其他信息都沒想起來看。

他抱着筆記本看着來人,接着掏出手機一看,證實了自己的猜想,“哦”了一聲,說:“是你。”

傅如深點點頭:“是我。”他又笑了一下,向裴昱寧表達自己的友好,“沒想到這麽巧。”

“确實很巧。”裴昱寧表示同意。

傅如深換了方向,和裴昱寧肩并着肩,站在他身側,作勢要去拿他手裏的電腦。

“我今天調休,聽說你答辯,就過來看看,順道幫你搬下行李。”傅如深說,“要我幫你拿電腦嗎?”

裴昱寧向他道謝,說“不用”。他提步往宿舍那邊走,說:“我沒什麽行李,就是書有點多……”

“我聽姜女士說了。我開了車來,應該放得下。”

“謝謝,太麻煩你了。”

裴昱寧掀起眼簾,看了傅如深一眼。他嘴裏說着感激的話,眼神裏卻看不出來任何感激。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并不掩飾的探究與好奇。

傅如深不由再次露出一個笑容:“別客氣。”

裴昱寧的個性不算合群,博士宿舍是雙人間,但另一個室友和他不同系,有穩定交往的女友,不常回宿舍住,反倒和裴昱寧維持着友好的點頭之交。眼下宿舍裏也空無一人,傅如深跟着裴昱寧進去,便看到他收拾得七七八八的行李:一個大號行李箱,兩個裝滿書的箱子,還有一些書沒來得及收,零零散散地堆在桌面上。

裴昱寧把手裏的電腦和資料都收進背包裏,來到桌子前收拾剩餘的書本,頭也不回地對傅如深說:“方便給我寫個地址嗎?我約了同城運送,他們一會兒來取我的書。書太沉了,找專業的機構比較方便。”

“當然。”

傅如深往前跟了一步,來到裴昱寧身邊,接過他遞過來的紙和筆,就着站立的姿勢,在桌子上寫下了馥園的住址。裴昱寧從他手裏接回紙條,又說了一聲謝謝,轉身離開了桌子,将紙條謄寫一遍,貼在裝滿書的箱子蓋上。

趁着這個功夫,傅如深頗為随意地打量了一下那些遺落在外的書本。《AO 腺體的價值》、《從兩性到六性——人類的進化》、《信息素的奧秘》、《性別之争!AO與B的真正不同》、《六性時代下的性別社會》……琳琅滿目,諸如此類。這些書看上去不像學術書籍,倒更像是社科類的閑書,和陳副、姜宣嘴裏只會在實驗室裏悶頭搞科研的裴昱寧不太搭嘎,又讓傅如深忍不住露出一個笑容。他随手撿起一本,翻了翻,問道:“你還研究性別學?我可以看看嗎?”

“嗯?”裴昱寧蹲在箱子前,聞言回過頭來,看清了傅如深手裏的《從兩性到六性——人類的進化》,“哦”了一聲,示意他自便。他語氣不太在意,“放松的時候,随便看看。”

接着他站起身,把那幾本“閑書”收進背包裏,見傅如深捧着那本《進化》看得入神,說:“你想看嗎?可以借你。”

“暫時不用。”

傅如深被他叫醒,把書合上還給他。裴昱寧接過來,又自顧自地補上下一句:“反正這些書暫時要放你那裏,你随時可以看。”

“嗯。”傅如深點點頭,笑了,“說得很對。”

馥園的房子是三室兩廳的大平層,傅如深給裴昱寧留的次卧與主卧之間隔着一個空書房,以便給兩人起居留出充足的空間,盡量做到互不打擾。饒是當初在那通急救電話裏,裴昱寧便能察覺出傅如深是個很有條理的人,實際下放到現實生活中來,還是得認同姜宣和他信誓旦旦誇贊的“很有分寸,細致又貼心”。

次卧的床是鋪好的,藍白配色的床單散發着洗滌過後的清香。傅如深給裴昱寧簡單介紹了房起居室、衛浴和廚房,對他說“當自己家就好”。之後傅如深接了一個電話,應當是工作上的事情,挂斷電話後,他有些抱歉地請裴昱寧自便,便匆匆走了。裴昱寧看着他的背影,沒由來的想起了那個在馥園門口發情,臉色蒼白又極漂亮的 Omega。

傅如深明明看上去很有耐心,可那天對那個 Omega 卻又十足沒耐心。

裴昱寧若有所思,打量了一下客廳的裝潢。同傅如深給人的感覺一樣,客廳布置得簡單而利落。電視挂在牆壁上,旁邊有一個陳列櫃,星星散散放着一些獎章,明顯出自于部隊。裴昱寧見過這些東西,他英年早逝的父親也有一些,作為遺物,被姜宣異常珍惜地收藏起來。接着他的手機震動起來,是同城運送的小哥給他打來電話,告訴他書已經送到門口,麻煩他來簽收。

裴昱寧拖着兩大箱子書進了門,走到兩個房間之間的空房間裏一看,只見一側擺着啞鈴、橢圓機、跑步機一類的健身器械,另一側則擺着一架空空如也的大書櫃,看上去非常像是新進購買的。

即便明白應該是長輩們事先打點過,但對方這樣無微不至的貼心,依舊讓裴昱寧感到有些無所适從。他拖着自己的箱子們進了次卧,将兩個書箱摞好放在角落,從行李箱中取了必需品和幾件常穿的衣物出來擺放好,把剩餘的行李收納整齊,和書箱們并排放在一起。

這樣很好。裴昱寧看着自己井井有條的打包箱們想,這樣再搬走的時候,就不用再費神收拾一遍了;也符合媽媽說的“不給人家添亂,好好和人相處”。

接着他拍拍手,去客衛做了一番簡單清洗。他的背包被他随意地扔在床上,拉鏈開着,露出某本書冊的一角。

裴昱寧再回來時,有意無意地,視線落在了書角上。他把那本書抽出來,随意地翻過幾頁。書頁翻動間帶起微小的風,恍惚還能聞到Alpha留在上面的信息素味道。

裴昱寧鼻尖一動,湊近書頁仔細嗅了嗅,方才确認剛剛的不過是錯覺。

手機再次震動起來,他把那本《從兩性到六性——人類的進化》扔在床頭櫃上,摁下了接通。

“喂?”

是醫院打來的電話。

裴昱寧一邊接電話,一邊往外走,對電話那頭說,“知道了,我馬上過來。”

“咔嗒”一聲,房門關上,再次帶起一陣小小的風。書頁再次被吹動,露出扉頁一行字跡隽秀的小字。

*——“從兩性到六性,人類從遵循自我意志到依靠發情期、信息素等所謂的生物本能來确定自己一生的伴侶,這絕不是進化,這是倒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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