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5
壺裏的水咕嘟嘟地沸騰起來,傅如深伸過手去,關了電源。
他站在料理臺前,手裏握着手磨咖啡機的手把,漫不經心地上下搖動。
整個一隊都知道傅如深有喝咖啡的習慣,辦公室裏也常備各式各樣的速溶咖啡。工作的時候沒那麽多閑情逸致,而如果有條件閑散一點,傅如深就會在清早給自己泡一杯手磨咖啡。
磨豆、過濾、加水,咖啡的濃郁香氣盈滿了四周。
身後咔噠一聲響,傅如深握着杯子回過頭。廚房正對着客卧的門,他看到裴昱寧揉着腦袋走出來。
清晨的陽光透過窗簾,溫和地灑在裴昱寧身上。他穿着淺色的家居服,衣服上映出大大小小的光斑,有種別樣的溫柔。他的小半張臉沐浴在陽光下,襯得黑白分明的圓眼睛亮晶晶的,像是熠熠生輝的寶石。
掐指一算,裴昱寧已經住進來兩個禮拜了。
由于他們都是特殊職業,工作時間長且不固定,早出不一定能晚歸,加上各有各有各的房間和洗浴間,平日裏鮮有打照面的機會。這讓他們對彼此的存在都适應良好,而像今天這樣大清早就碰面的情況,好像還是頭一回。
那晚酒醉的的記憶顯然沒給裴昱寧留下沒什麽深刻印象,應該說,他完全不記得自己曾經用目光“冒犯”過傅如深,但他依稀記得自己喝多了酒,全靠傅如深幫忙才順利鑽進被窩。他原本打算翌日好好向傅如深道謝,可一投入工作,這件事就完全被他抛之腦後。直到晚間姜宣給他打來電話,問他有沒有搬進去,有沒有好好和人家道謝,他才恍然夢醒般“啊”一聲。
這倒是在姜宣意料之內,她頓了頓,正打算繼續話頭,裴昱寧便在那頭說:“我知道了媽媽,我會好好謝謝他的。”
而後裴昱寧握着電話思忖片刻,想起客廳陳列櫃的另一側,擺着一個他沒見過的機器。那看上去像一個老式的播放機,擦得纖塵不染,不像是閑置的模樣。他拿出手機搜了半晌,證實了自己的猜想,那是一個二十餘年前的錄影機。
于是這天下班後,裴昱寧破天荒地沒去實驗室加班,而是去了老城區,在二手市場裏淘了半天,才淘到幾盤幾十年前的錄影帶。
他不知道傅如深喜歡看什麽,索性能保存至今的錄影帶大都是些拿獎無數的名片,鋪子的老板見他拿着幾盤帶子不知如何是好,便熱心湊過來,與他簡要介紹,聽他說起是要送人,又看了眼他手機中找到的播放機型號,便抽走了其中幾盤,指着剩下的說:“這幾部在這臺機子上的播放效果最好,你朋友應該是個發燒友,肯定喜歡。”
裴昱寧便向店主道謝,結賬離開。走出老城區時,路過一間開了十餘年依舊名聲不減的甜品店,想起姜宣曾對這家店贊不絕口,鬼使神差,進去買了兩只小蛋糕拎回馥園去。
裴昱寧剛進門放下蛋糕,便聽到身後門鎖咔嗒一聲響,回頭看去,果然看到傅如深推門進來。他擡頭看了一眼裴昱寧,說“回來了?”,同時自然地彎腰換鞋,将鑰匙放進玄關邊櫃的置物籃裏。
裴昱寧只是靜靜看着,傅如深看出他有話說,提步走過來,看到茶幾上擺着的蛋糕與碟片,挑挑眉,又問道:“怎麽了?”
裴昱寧便指指桌上的東西:“送給你的禮物。”他比傅如深矮大概半個頭,對方這樣站在他跟前,他要微微仰着頭才能看到他的眼睛。
“昨晚謝謝你,以後也要多麻煩你了。”
傅如深細致打量裴昱寧,沒在他眼裏找到任何尴尬情緒。他不确定裴昱寧是否記得昨晚,沖裴昱寧笑笑,拿起其中一盤碟片,來回正反看了一遍,說:“怎麽想着買這個?”
“我看到客廳有錄影機。”
傅如深了然:“謝謝,我很喜歡。”他又看向那兩盤小蛋糕,“還沒吃飯?”
“吃過了。”裴昱寧答,“不知道你喜歡吃什麽,我就随便買了。”
又補充:“我媽說這家很好吃。”
傅如深啞然失笑,他伸手拍拍裴昱寧的肩,示意他去沙發上坐,自己則去把裴昱寧買來的錄影帶插進播放機,說:“這片子很有名,要一起看嗎?”
而後熒幕中閃爍着老電影特有的光影,兩人坐在沙發上,中間空着一人距離,各自捧着蛋糕吃。
傅如深确實喜歡看老電影,但他此刻卻心不在焉,無法控制自己的視線往裴昱寧身上瞟。
這是個溫情文藝片,講述主人公在日複一日的生活中逐漸感到疲憊失望,辭職後重尋人生意義的故事。片子的拍攝手法很細膩,充斥着大量的蒙太奇鏡頭來隐喻。這對裴昱寧來說多少有點無聊,他捧着蛋糕,表面吃得認真,實際心思不知道飄到哪裏去,唇邊沾滿奶油而不自知。
傅如深用餘光不時打量他,在這一刻無法自已地覺得,他真是可愛得要命。
那晚之後,兩人又再次沒什麽交集,他們相安無事地相處了兩個禮拜,彼此見面不多,日常生活也互不幹擾。傅如深只有偶爾嗅到若有似無的Omega氣息時,才會意識到家裏确實多了一個裴昱寧。
而今日晨間的裴昱寧卻有點不一樣。他剛睡醒的樣子顯得有點迷糊,反應似乎也要慢半拍,和平日裏冷靜自持的他一點都不像。
傅如深端着咖啡淺啜,眼神不自覺地跟着裴昱寧打轉。
此刻裴昱寧被陽光刺得眯了眯眼睛,擡手擋了一下。看清不遠處的傅如深後,手一頓,又順勢揮了揮:“早。”
“早。”傅如深指了指一旁的水煮蛋和煎好的吐司片,“要吃早餐嗎?”
“要。”
裴昱寧點點頭。他沒完全清醒,趿拉着拖鞋,一路走進廚房,心不在焉地剝了個雞蛋吃了。随後他拉開冰箱門,相當自然地從裏面拿了一盒鮮奶出來,鼻尖動了動,咬着吸管不清不楚地說:“你在泡咖啡?”
“嗯。要來一杯嗎?”
傅如深不愛喝拿鐵,冰箱裏也不常備牛奶,最近多起來的鮮奶都是裴昱寧往裏放的。裴昱寧搖了搖頭,又探頭往他這邊看了看,禮尚往來地說:“要加點牛奶嗎?”
“不用。”
裴昱寧不太贊同地皺了下鼻子,顯出一股他本人毫無察覺的嬌憨:“不加好苦。”他移開吸管,唇邊帶了點奶漬,沒睡飽似的又打了個哈欠。
傅如深頓時産生了點奇怪的、不合時宜的聯想——這可真糟糕。
傅如深移開了視線,同時提醒他:“你還沒刷牙。”
“喝完了再刷。”
裴昱寧很快把牛奶喝完,他好像終于清醒了,圓眼睛快速眨了兩眨,那股迷糊的氣質頓時一掃而空,變成慣常模樣。他把盒子壓扁扔進垃圾箱,與傅如深錯身而過,進了客衛,開始嘩啦啦洗漱。
裴昱寧漱口到一半,彎下腰,吐出泡沫水。他掖進褲腰裏的家居服随着他的動作貼近身體,勾勒出纖細流暢的腰線。
傅如深不由再次移開了視線。
但不可否認,他在這一刻産生了一股奇妙的情結,好似裴昱寧不是他受人之托短暫照拂的臨時室友,而是他本來就住在這裏,與自己共享同一屋檐,只有他才能在每一個嶄新的早晨見證對方的蘇醒,窺探到在對方沉靜外表下的另一面。
可愛的、無害的,甚至讓人心動的另一面。
伴随着這個幾乎有些荒唐的想法,傅如深感覺到自己後頸發熱,腺體跳動了兩下。
“啧。”
他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腺體,有點無可奈何地短暫一笑,喃喃地說:“來得真準時。”
傅如深把手裏的咖啡喝完,走出廚房,沖着客衛揚聲問道:“你今天還要去醫院嗎?”
流水聲嘩啦作響,裴昱寧的聲音顯得有點含糊不清:“嗯,我要去盯實驗進度。”
他很快洗漱完,清清爽爽走出客衛。在與傅如深擦肩而過時,敏銳地嗅到了一點別樣的氣息。
他皺了下鼻子,不由得停下了腳步,偏頭看向傅如深,問:“你的發情期到了?”
“嗯。”傅如深不着痕跡地後退一步,“打過抑制劑了。不會對你做什麽,放心。”
裴昱寧“哦”了一聲,顯得并不在意傅如深是否發情,也并不在意自己是否會因此受到影響。但他看上去想說什麽,卻又有所躊躇,最後只是說:“好好休息。”
接着他回房間換好衣服,很快便離開了。
室內再次恢複清晨時的靜谧,傅如深悠悠出了口氣,靠在沙發上半躺下來。
十餘年的部隊經歷讓傅如深非常擅長冷靜自己。他的發情期來得很準時,輕易讓他得出了一個結論:上午面對裴昱寧時的那點躁動,應該是生物本能下的反應。
——可是,真的只是這樣嗎?
基于特殊的腺體,他在部隊的工作也些許特殊。他和無數個Omega打過交道,直面過各式各樣的Omega信息素,甚至在他面前發情的、利用信息素引誘他的,無一不足,但從沒有人像裴昱寧那樣,輕易地就讓他産生躁動。
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傅如深手臂搭在額頭,腦中閃過初見時,裴昱寧那雙漂亮的眼睛。沉靜專注的、黑白分明的眼睛。
而從初見到現在,即便他和裴昱寧直接接觸的次數并不多,可幾乎每一次,他都會覺得對方可愛。
傅如深想起某次面對夏衍時,他異常無奈地問對方喜歡自己什麽,而夏衍眨了眨眼,說對他一見鐘情。
也許吸引就是這麽不講道理,何況AO之間本來就存在着與生俱來的、難以抗拒的本能吸引。彼時他對夏衍所謂的一見鐘情不以為然,然而此刻他卻無比清晰地,感知到了自己倏然變得快了幾分的心跳。
伴随着這個想法,燥熱逐漸爬滿了全身。
傅如深在此時無比深刻地意識到,在發情期做情感剖析,放任裴昱寧在自己腦子裏晃來晃去,實在不是個明智的選擇。
他沒再繼續往下深想,“啧”了一聲,半閉着眼,從茶幾櫃裏摸出另一支抑制劑,熟練地注射完成,這才感覺到體內奔騰的躁動壓下去一些。
抑制劑直接作用于信息素的合成與分泌,同時也會對其他荷爾蒙的分泌産生一定影響,讓傅如深有些昏昏欲睡。
他抓過遙控,随意地找了一部老電影,伴随着幾個世紀前的電影特有的模拟音效,垂着眼閉目養神。
他早前便向警局請了假,才能在清晨慢悠悠泡一杯咖啡。這本該是閑散舒适的一天,如果沒有林栩那通電話的話。
“喂?”
“傅隊。”林栩無奈的聲音傳來,“你來一趟警局吧,夏衍過來了。”
他頓了頓:“他來報案。”
夏衍坐在問詢臺前,背對着正門,似乎正在配合對面的蘇薔做筆錄。
傅如深回到警局時,首先看到的就是這樣的畫面。林栩看到他來,如蒙大赦般松了口氣,幾個大步來到他跟前,喊他:“傅隊。”
傅如深“嗯”了一聲,問:“怎麽回事?”
“夏衍的前男友回來了。”林栩靠得更近了些,控制着音量,言簡意赅地對傅如深說,“那厮跑夏衍家門口蹲點,堵了個正着。”
接着他嘆了口氣:“你的癡心美人說什麽都要你來,薔姐勸了半天都沒用。我說最近怎麽不見他呢,合着又被那小子糾纏住了。”
說起夏衍的前男友,就要追溯到傅如深和夏衍的初識了。
他們的認識純粹是個巧合,那時候傅如深剛調來一隊,由于他的腺體和部隊經歷,他對信息素比常人要敏感些,這驅使他在路過某個罕有人來的巷子時,往裏多走了幾步,這便看到了一個 Omega 被堵在角落裏,擋在他身前的 Alpha 則在對他釋放信息素,試圖逼他臣服。
傅如深上前打斷了他們。
一個堪稱俗套的,英雄救美的故事。
按照夏衍的說法,那個 Alpha 是他的前男友,但并不接受分手,屢次對他糾纏不清,死纏爛打到後來,便想出了利用信息素強迫他發情,繼而強制标記他的馊主意。
由于傅如深的介入使得犯罪中止,不構成刑事案件,Alpha 并沒被檢方提起公訴,只由警方做了行政拘留。而另一邊,人權委員會則發揮了自己的作用,他們對 Alpha 下達了限制人身接觸令,并将他的檔案記錄在系統中,不定時抽查他的行蹤。
但這樣的限制令和定期監察只有一年有效期。Alpha 在接到限制令後離開了 D 市,而現在一年期滿,他又回來了。
傅如深舌頭彈了一下牙,像是牙疼似的,“啧”了一聲:“這麽長情?”
與此同時,夏衍回過頭來,露出漂亮而蒼白的臉,以一個混着委屈、無措和求助的眼神,準确無誤地對上傅如深。
林栩頓時倒抽一口冷氣,顧及旁邊是傅如深,“我操”到了嘴邊,緊急拐了個彎,出口變成“我的媽呀”。他眼神怪異地看了一眼傅如深,小聲嘀咕:“就他這模樣,誰能不長情啊?”
傅如深擡手彈了林栩腦袋一下,提步往前走,在蘇薔身邊坐下。他把蘇薔面前的 PC 挪了挪位置,随意地看了兩眼屏幕上的記錄,說:“他怎麽着你了?“
筆錄上顯示,夏衍下班回到家,像往常一樣在玄關換鞋時,冷不丁被人從身後擠進來,動作迅速地關上門,接着一把把他抱住了。對方說好久不見,同時手開始不安分,在他身上摸來摸去。由于前車之鑒,alpha 并沒有對他釋放信息素,但夏衍仍然吓壞了,他難得動了一回腦,沒有硬碰硬,說了些好聽話哄 alpha 放開自己。最後 alpha 把他按在門板上,咬住他嘴唇從裏到外親了個徹底,留下一句“下次見”,才舔着嘴唇意猶未盡地走了。
夏衍指了指自己的下唇,仔細看的話,那裏有一兩個咬出來的小傷口。傷口已經結痂,配上主人漂亮得可以用妩媚來形容的五官,顯出一股別樣的情色意味。
夏衍面無表情:“只能當被狗咬了一口。”
非常不講道理的,傅如深腦海裏閃過裴昱寧的臉。今天上午他唇邊的奶漬,以及那天實驗室裏被主人咬破了的紅嘴唇。
“跟人權委員會會報告了嗎?”傅如深很快回過神,問他。
夏衍點了點頭:“他們建議我報案,說有警方介入的話,他們的作用才能發揮到最大。”
“那等他們給警局發函吧。警方收到以後,會安排警員優先保障你的安全。他知道了你的住址,建議你盡快搬家,人權委員會應該會協助你。”
傅如深說完,沖夏衍點了點下巴:“還有別的問題嗎?“
這幅公事公辦的态度讓夏衍本就發紅的眼眶更加紅上三分。連蘇薔都看得有點不忍心,整個警局都知道這個 Omega 雷打不動追了傅如深一整年,但她也不能對上司的私事指手畫腳,只好拐了拐傅如深的胳膊,說:“傅隊,你們聊,我先去忙別的事。“
“去吧。”傅如深松了勁靠在椅背上,對夏衍說,“我說過很多次了,你用不着在我身上浪費時間。你這麽想談戀愛,找一個合适的對象也不難,在你前任的問題上,說不定他比警方更有用。”
“那你願意嗎?”
沒有等來傅如深的回答,夏衍垂了眼睛:“你又不願意。”他咬了咬嘴唇,難以啓齒似的,卻還是将話說出了口,“哪怕你……我也不介意的。”
“……”
傅如深愣了一秒才反應夏衍指的是什麽,表情頓時變得有點微妙。
——他真的被夏衍當成是陽痿了。
“哎——”傅如深并沒有多做解釋,只是笑了笑,“我值得麽?“随後他搖了搖頭,“不值得。你的喜歡只是吊橋效應。”
他又一次下了逐客令,”先回去好好休息,保持電話開機。”
接着傅如深揚聲叫了一聲“林栩”,見林栩看過來,便伸手指指夏衍,“麻煩你送他回去。”
裴昱寧今天有點心不在焉。
他戴着口罩,手裏正在配試劑,看上去和往常無異,思路卻是放空的。直到徐陽推開實驗室的門走進來,他才恍然回神似的,視線不自覺地跟着徐陽打轉。
徐陽自然也察覺到了,他回過頭來,對上裴昱寧的目光,笑了笑說:“怎麽了?”
“沒,只是有問題想不通。”
裴昱寧收回視線來,開始着手歸整用完的試劑。
徐陽表現出了一個前輩該有的關心和耐心:“實驗進展不順利,遇到問題了?”
“嗯……”裴昱寧擰了一下眉毛,“算是吧。”
他慢吞吞地說:“沒有辦法對實驗樣本進行直接研究,只能間接觀察,有點得不出結論。”
徐陽聽樂了:“什麽實驗啊,為什麽不能直接操作樣本?”
“特殊樣本。”裴昱寧說着,若有所思的樣子,“我再想想別的法子。”
口罩之下,他人看不見的地方,他又開始蹂躏自己的嘴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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