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1.
萊戈拉斯已經很久很久不敢放任自己睡去，因為他上一次陷入睡眠，醒來之後就完全不認識自己了。
他最後清晰的記憶，是站在某處高坡上，遙遙眺望着什麽東西，然後他的耳朵裏聽到了海鷗的鳴叫，還有海浪拍打沙灘的聲音，就像他此時此刻被人類緊緊擁在懷裏時聽到的那樣。他想，他當時是被那聲音迷惑得走了神，然後就逐漸陷入一種睡眠的狀态。
萊戈拉斯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那是一個無夢而漫長的睡眠，安靜且平和，身體仿佛漂浮在舒适的雲端裏，忘卻了一切煩惱。包括那烽火彌漫的孤山，陰影籠罩的剛達巴，還有……那些死去或是心死了的精靈，都不在占據他的思緒，他仿佛是超脫了一切，終于得到了他所向往的那種自由。
而後，仿佛有人在搖晃他，但他是如此不願意蘇醒。等他終于懶懶地睜開眼睛，眼前所見的是一個他所見過最美的精靈。一頭閃亮的銀發，仿佛随時随地在飛舞，一雙碧綠透徹的眼睛，肌膚猶如大理石一般光滑。
“醒來，你已經重生在海裏。”那個“精靈”對他說。
萊戈拉斯驚恐地發現自己确實在水中，而且□□。而那個叫醒他的精靈，跟他也沒有兩樣。他本能地掙紮着想要浮出水面，卻發現自己離開水面太過遙遠。擡頭可以看見陽光，但卻感受不到它的溫度，仿佛太陽已經跟他不屬于同一個世界。
“不要驚慌。”那個陌生的“精靈”對他說，“你還在貝爾法拉斯港，只是你在海中。”
“你說什麽？為什麽？”對方跟自己說的不是辛達語，而是一種更為古老的語言，而讓他更驚訝的是，自己居然完全聽得懂。
“你會出現在這裏，因為你本是貼勒瑞精靈的後裔。”海中的“精靈”對他說，“貼勒瑞精靈最容易被大海所誘惑。不過，倘若不是你自己內心的絕望和寂寞，你本不會被誘惑。”
“你說我絕望寂寞？”萊戈拉斯十分憤怒，“我是幽暗密林瑟蘭迪爾王之子，我是個戰士，經歷過無數大戰，殺過無數敵人，我不是你口中那種軟弱無能之輩！”
“這并不是我的判斷。”那位“精靈”默然地回答，“但絕望寂寞，跟軟弱無能并不是一回事。”
萊戈拉斯不敢相信自己的遭遇，他試圖追尋着太陽的光明沖上海面，于是他奮力地游，直到看見刺眼的陽光，可是什麽東西擋住了他的身體，它仿佛是一層厚厚的看不見的冰塊，讓他無法逾越。
他顧不上自己手無寸鐵，用拳頭，用手肘，甚至用頭去撞那看不見的堅硬的屏障，直至渾身傷痕累累。
“你需要冷靜下來。”那個追随着他，卻并不阻止他任何行動的“精靈”說，“我可以在三日後帶你去海面，但你不能再這樣魯莽了，否則我們會被人類發現并殺死。”
人類？人類能拿他怎樣？倘若他手裏還有弓箭，背上還有雙刀，萊戈拉斯·綠葉什麽時候怕過任何人？哪怕是赤手空拳，他也可以讓剛達巴的半獸人聞風喪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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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已經不是你自稱的那個精靈了，當你接受大海召喚之時，就成為了貝爾法拉斯港的海妖，就像我一樣。”
他說完就轉身游走了，萊戈拉斯試圖拉住他，但是他當時在水中的平衡和動作都算不上協調，對方只是輕而易舉就躲過了他的襲擊。
于是就這樣，萊戈拉斯不得不等待三天。這三天中他依舊不曾放棄嘗試。在不同的時間，不同的角度。可惜得到的只有失敗，他想，除了自己那唯一的同伴，可能真的沒有辦法尋找到達海面的方法了。
第三天，海妖如約來了，他只是伸出手指尖，在海水的下面劃了兩個半圓，組成一顆心的圖案，海面立刻被打開了。然後他向萊戈拉斯伸出一只手，拉着他一直游到一處看得見人類燈火的地方。
“你本可以告訴我，卻讓我苦苦等候三天！”萊戈拉斯責備他的同伴。
“讓你就這麽沖出海面，暴露自己？”海妖笑了起來，“不，我的王子，作為海妖，你恐怕還有很多東西要學。比如，夜晚比較安全。遠遠看着，人類就沒有那麽讨厭了。”
“我并不認為人類讨厭。”萊戈拉斯說，“我還認識他們中的優秀戰士。”
“那是在你當精靈的時候，你現在是海妖了。人類害怕海妖，可是海妖卻離不開人類。”
“我不是你說的海妖！”萊戈拉斯不高興地說，“我不明白為什麽自己要變成海妖。”
“那是因為作為精靈來說，他太渴望愛了……”海妖回答，“精靈不應該有這麽多渴望。”
“我……誰說我渴望……”
“哦我親愛的王子，撒謊是沒有用的，在海妖面前，沒有必要撒謊。”海妖微笑着。“你心裏充滿了妒忌，難道不是嗎？妒忌別人懂得怎麽敞開心靈，妒忌別人有膽量說你心中無愛……”
“住口！！！”萊戈拉斯下意識地伸手到背後去抓弓箭，可是他什麽也沒能碰到。他背後只有空氣，而空氣中只有海水的味道。
“住口……”他又喊了一聲，但這次聲音沒有方才那麽淩厲了，甚至有點顫抖。“那不是說我的話，我不準許你再說！”
“說他跟說你有區別嗎？”海妖依舊面帶笑容，“你們是一樣的。你可以遠走高飛，但你永遠也擺脫不了他的影子。因為你自己心裏清楚，你就是他，也許過幾千年，等你年少氣盛的脾氣消退下去，你就是另一個他。”
萊戈拉斯下一個動作，激起了一串高高的浪花。但他已經開始在海水中行動自如了，一如他曾經在樹葉密布的林中那樣，他作為戰士的身體有着不一般的靈巧和韌性，他成功地抓住了對方的一條胳膊。
“即使如此，”萊戈拉斯眼中燃燒着怒火，“即使如此，這跟你這海妖有設麽關系？”
“海妖，就是因為這樣的恐懼而生的。”銀發海妖的笑容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黯然而悲哀的表情，“當你知道自己免不了以永生的生命去面對孤獨的時候，即使是精靈，又能有幾個不會恐懼？”
萊戈拉斯望着眼前這個海妖此時此刻的表情，緩緩地放開了他的手臂。
“你曾經也是個精靈？”萊戈拉斯不敢相信地盯着他，“你也是貼勒瑞後裔，辛達精靈？”
那個海妖不說話，他的銀色頭發在貝爾法拉斯海港的燈火中如同一面光滑的鏡子。
萊戈拉斯皺着眉頭，轉過頭望了望遠處多爾安羅斯的燈塔。然後他忽然醒悟到了什麽，身體在海水中倒退過去，水花在他胸前激蕩。
“你就是洛斯羅裏安之王安羅斯！”他小聲說，“那個傳說中溺水而亡的精靈！”
海妖面無表情地看着他，良久，他轉過臉來。
“你學習做海妖好像還很有天分。”
“可是，這怎麽可能？”萊戈拉斯問，“我知道你的事，在幽暗密林都流傳那首悲哀的寧若戴爾之歌。”
“我敢打賭，你唱的寧若戴爾之歌，跟我唱的不太一樣。”安羅斯說。“如果你願意，我可以唱給你聽。”
那一夜，萊戈拉斯坐在多爾安羅斯的沙灘上，聽着洛麗安曾經的主人用只有海妖聽得懂的歌聲，唱出了這樣一首歌：
水手們的白色旗幟迎風飄，
空空的甲板，輕輕地搖。
從何時起，海鷗也忘記了鳴叫？
因為它們哭泣一個美麗的海妖。
她的歌聲仿佛還在海上飄渺，
但她已不再徘徊于荒蕪的小島；
海浪拍打她曾獨坐的暗礁，
詢問寧若戴爾，那孤獨的海妖。
一百年來她唱着不變的歌謠，
每天清晨直到潮水浸沒她的發梢，
安羅斯溪水中看見她孤單的身影，
他說他并不在意她是一個海妖。
寧若戴爾仰頭向他微笑，
旭日的光環在她頭頂圍繞；
她說精靈就像是陸地上的小鳥，
不知海上的靈魂有多麽寂寥。
永恒的生命一如不停息的潮，
無法休憩，無法終了；
她們只能一點一滴不停地消耗，
最後化為海上輕盈的水泡。
當安羅斯最後一次聽見她的歌謠，
她嘴邊依舊挂着微笑。
永恒的殿堂不會是他們的旅途。
因為她終究只是一個海妖。
安羅斯已經無法再将寧若戴爾尋找，
因為他已被淹沒于大海的波濤。
即使永生，也沒有天荒地老，
這是只有大海所知道的歌謠。
兩千年以來，一直有人在多爾安羅斯聽見精靈王的聲音從海浪裏傳來，只是人類永遠不會像萊戈拉斯那樣，一直聽到落下眼淚。
作者有話要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