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歡騰過後的基地陷入了一片寂靜之中, 單屹拿着電腦坐在單人沙發上,屏幕裏頭是某機型的艙位圖。

單屹眉目平淡,周遭都萬籁俱靜。

片刻後,單屹将電腦蓋上, 起身走至窗邊。

宿舍下的路燈是感應式的, 單屹正要将窗簾拉上之際, 餘光看見樓下的燈一盞接一盞地亮起, 緊接着一個穿着長大褂的女人優哉游哉走至花圃邊的一張長椅上, 大俠般将褂腿一撩,然後便舒适地靠坐在椅子上,長腿舒展, 一動不動。

就像一只孤魂野鬼。

單屹拿起剛摘下的手表, 十一點二十。

複而将手表重新抛下,單屹面無波瀾地轉頭走進了浴室。

顏安從小賣部回來,沒有回宿舍,她往樓下的花圃邊走去。

顏安特意挑的這一處是背向他們新人入住的另一面,上一批別的航司來集訓的人剛走, 宿舍這一面房間便空了下來,因為沒人,所以她此時靠坐在椅子上, 無所顧忌地怎麽舒服怎麽來。

顏安今晚原本一點都沒要喝酒的念頭, 但因為被單屹勾引了,便臨時起了酒意。

啤酒的度數低,但也難免沾上點酒氣, 在樓下吹吹風, 散掉便回去。

阿man前兩天飛新西蘭了, 此時對方那頭已經接近淩晨的後半夜, 不好戳對方。

阿man是個旅游博主,工作就是每天泡在不同的國家裏,遇見不同的人,發生不同的事,與此同時還把錢賺了。

前兩天對方受國內某個企業邀請,承包往返機票和住宿去新西蘭玩一周,寫幾篇旅游推文,拍一條視頻并授權,主打該企業旗下的某款地圖app和一款實時翻譯筆。

顏安當時聽了就慕了,對方說,你開飛機的不也差不多,你比我還好呢,機長空少嘎嘎香。

此時顏安百無聊賴,時間不早,也不好喊沈恬下來,那妞心情不好的時候通常習慣早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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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安打開手機,自個兒消遣,她首先打開了音樂軟件。

上回她充了會員,此時便從下載歌單裏讓它自個兒輪回地播,歌聲一出,她便揚起了笑。

「今夜還吹着風,想起你好溫柔……」

顏安靠在椅子上,雙手抱胸看着頭頂的月亮,目光寧靜悠長,不知在想什麽。

顏安初中前都住在大院裏,大院的孩子多,她小時候的記憶大多都是熱鬧的。

但後來她喜歡在熱鬧過後一個人獨處,夜深人靜的時候溜出門,坐在大院的兩階階梯上擡頭看天,有時月亮尖,有時月亮圓,有時雲層厚,無星也無月,但不時會有閃着紅燈的飛機從夜空中劃過。

就像此時。

顏安的思維天馬行空,一些情緒在她心上停留一會,便能應激般自動被別的事情疊蓋。

顏安以前覺得最好的情緒管理,是能一個人獨享安靜。而現在,顏安覺得是在安靜的時候可以打破安靜。

她通常會找朋友,吹水聊天喝酒或旅游。

而在不便打擾朋友的情況下,她會去開發點新的朋友。

此時的顏安點擊進了秘友。

很久沒上來了,頁面還是那樣,聯系人界面孤伶伶就躺着一只狗。

這只狗,沒意思。

顏安返回至主界面,重新匹配了一遍秘友,這回她在一堆動物裏選了一棵樹,對方昵稱叫桦。

對方正好在線,顏安便立刻給對方發去問候。

悟能:Hi。

桦:?

這個桦不像那只狗,很快就給了回複,不錯。

悟能:你是我在這裏第一個成功搭讪的人,聊天嗎?

桦:噢,但你是我在這裏最後一個聊天的人。

悟能:?

悟能:為什麽?

桦:卸載前上來看一眼,你正好給我發來了信息。

悟能:為什麽要卸載?這裏無聊?

桦:嗯,占內存。卸了,拜。

顏安:“…………………………”

這是一個什麽鬼孤寡軟件。

開發秘友這個軟件的人當初設定這個軟件的賣點時,就注定了它的用戶覆蓋率不會高。

這個軟件要求實名制、不能語音和發圖、舉報封號,封號永久不能再注冊。

單單這幾項就打消了一堆人想試試看的念頭。

這個世界絲毫不抱點遐想去交友的人少之又少,市面上多少打着交友旗號的軟件最後都被發展成約.炮app。

即使有一部份是抱着一片赤誠來找對象的,也沒多少人願意在不知道對方樣貌的前提下去聊,即使聊下去了,最後還是發展到別的常用社交軟件裏繼續發展。

從虛拟到現實是必經之路,用戶流失是必定的,但開發軟件的人似乎也并不在乎。

顏安一直覺得這個軟件是個bug,這世界像她這樣純良的人可少了。

她嘆氣。

顏安退出至好友列表,剛才加的那顆樹頭像已經暗了下來,她有些懶得重新匹配一遍,甚至也生出了些想把它卸載了的念頭。

但抱着卸載前最後的一次嘗試,顏安戳開了列表裏僅剩的那只狗。

悟能:Hi。

悟能:朋友,在嗎?

悟能:沒睡的話來聊聊天?

悟能:我天文地理氣象學都能聊。

顏安就是這樣一個人,什麽情緒在她身上都是淡的,她喜歡熱鬧,追逐,無時無刻都能笑。

就像太陽,入夜後依舊發着光,光投射在月亮上,淡淡照耀着這片黑暗大地。

放在木桌上的手機接連震動,發出沉沉的嗡鳴。

單屹從浴室出來後桌上的手機正亮起,他走近時看了眼亮起的手機屏幕,看到接連彈出來的消息提醒,他目光落在屏幕上方的時間。

——23:50 。

他将擦頭的毛巾從頭上扯下,走到窗戶往下看,那個女人還在椅子上坐着,換了個更加肆無忌憚的坐姿,手上拿着手機一個勁地按。

由于路燈是感應式的,所以當人沿路走過時,一盞盞路燈便再次依次亮起。

顏安坐在長椅上,人窩在上面,頭枕在靠背上,雙腿肆意伸長舒展交疊着,大褂開叉的一側垂落在地,露出一片雪白,腳尖在慢悠悠地一晃一晃。但背部淩空着,應該不是個十分舒服的坐姿,卻偏生像個癱在沙灘椅上曬太陽的人。

顏安對來人毫無察覺,她捧着手機随意翻看着,輕聲哼着歌。

這時手機裏頭的歌正好一個輪回,又回到了那首《親密愛人》。

原唱旋律跟顏安的聲音交纏在一起,低低沉沉,纏纏綿綿,像醉酒後胡言亂語的人,歌聲逐層彌漫開來,在三亞安靜如斯的夜晚鋪下了一層看不見的網。

單屹從宿舍樓下來,繞了小路,踩在綠化帶的鵝卵石上,耳邊有很輕的歌聲。

單屹眸色在清晖的月色下有道暗湧緩慢地流淌,他往不遠處的那個背影走去。

顏安将剛才的信息發送後退出在其他軟件裏繞了一圈,這時她切回至秘友,點開那個狗頭,對方壓根沒有上線。

她努了努嘴,跟對方再見。

單屹拿出震動的手機,他随手一滑,點進了剛才接二連三的消息提醒裏,眉梢上挑,還是上次那個人。

悟能:Hi。

悟能:朋友,在嗎?

悟能:沒睡的話來聊聊天?

悟能:我天文地理氣象學都能聊。

最新的一條消息是幾秒前。

悟能:算了,軟件卸載了,上線也不用回了,拜拜。

看着莫名有些可憐,像只月光下一只孤獨的小狗,單屹便随手回了一句。

顏安正退出軟件,頭頂就彈出回複。

犼:有空聊。

悟能:?

悟能:活了?

犼:但現在沒空。

顏安:“……”

這時顏安餘光中發現右側的路燈在此時突然亮起。

顏安轉頭,一人雙手插着口袋,黑T恤,休閑褲,風吹過額前短發好看得就像個桀骜高冷的大學校草。

顏安愣了愣,不知為何她将歌換了一首,然後将播着歌的手機收了起來,然後人已經走到她身側。

顏安看着單屹,詫異道:“單機長睡不着下來散步?”

單屹:“明早七點集訓,你在幹什麽?”

微風輕撫,顏安能聞到單屹身上沐浴露或洗發水的味道。

夜裏靜谧,只有一首說不出來名字的歌還在唱着,顏安看着眼前突然冒出來的單屹:“散散酒氣。”

單屹當時喝的是玻璃瓶,顏安喝的是鋁罐,明明兩人喝的量差不多,但此時單屹一身清爽,一絲酒氣都沒有,顏安唇舌間還都是酒香。

單屹的頭發沾着些水汽,緩和了幾分銳氣,顏安對着這樣的單屹拍拍身旁的椅子:“單機長睡不着?要不要也來坐坐,聊個一塊五毛?”她補充道,“正兒八經的,天文地理氣象學我都能聊。”

單屹看着她眉梢輕輕挑了挑。

一張長椅,顏安往邊邊挪了挪,同時坐上兩個人一點不擁擠。

顏安手機裏的歌依舊播着,她與單屹之間隔了半人的身位,顏安坐姿比剛剛好一點,但依舊我行我素。

顏安覺得神奇,明明前一刻對着喝酒的單屹歪心思動得什麽似的,而此刻兩人坐在敞亮的月光下,顏安那點歪風邪氣的思想都乖乖地待在了一邊。

她覺得在此時此刻的月光下,能聊些無關風月的東西。

顏安自言自語:“聊什麽呢?”

單屹悠閑地靠在椅背上,下颔微微上揚,仰頭看着遠處高挂的月亮,沒有搭話。

顏安看了一眼不說話的單屹,又轉回了頭,人往下滑一點,頭再次枕在了邊緣處,眼睛往遠處一眺,便與身旁的人看着天上高挂着的同一個月亮。

顏安:“要不要聊聊天文?”

單屹挑眉:“比如?”

顏安:“你看月亮表面的陰影是不是真的很像有人在砍樹?”

單屹看着月亮笑出了簡短的一聲。

顏安:“我小時候經常看月亮,一年四季每一個時刻的月亮我都看過,每當月圓的時候,我都會觀察着月亮上那個人會不會動。”

顏安努嘴:“這個習慣維持了很久,直到後來上初中學了地理就知道傻了。”

單屹在顏安的話裏嘴角始終噙着抹笑,也不知道有沒有在聽。

聊完“天文”,顏安便又順勢聊起了“地理”。

顏安在說自己學飛這四年去過的地方,跑過的山,泡過的海。

然後問對方:“你呢?”

單屹依舊在安靜的看着月亮,顏安以為他又清高地不會理她發牢騷,但片刻後對方開口,說道:“去過很多地方,太多了,說不清。”

單屹這話一落,顏安便将頭枕在椅子上歪了歪,将臉稍稍轉向了身旁的人,目光無聲,卻仿佛帶着厚度,将人籠罩了起來。

30歲的單屹跟22歲的單屹變化真大,五官輪廓硬朗,棱角額外分明,當年的青稚少年變成了一個被風雨洗禮過的成熟男人,站在陽光底下,迷人心竅。

真是好看,顏安感嘆。

內斂,又性感,沉甸甸的魅力,說是驚世駭俗她都不覺得誇張。

顏安突然将手伸到單屹面前,伸出了一根手指頭,說道:“問你一個問題?”

單屹将放在遠處的目光撤回,轉頭微微垂眸,看向身旁的人。

顏安将身體坐直:“如果當年乾川那場臺風,讓你執行迫降救援,你會成功嗎?”

單屹看着她,沒有回答。

顏安:“我在網上看了你的飛行履歷,你是軍轉民。”

單屹:“上網查我?”

顏安大方點頭:“我将你所有履歷跟報道都看了一遍。”

誰能想到當初帶她跳傘賽車的男人,當過空軍,開過殲擊,參加過搜救,也奔赴過災區,現在是民航裏數一數二的中國機長。

她眼睛裏的光閃爍得就像一顆流光溢彩的寶石。

顏安的眼睛是漂亮的,單屹毫不吝啬地在內心給出了這麽一個肯定句。

單屹開口時,眼底的眸色比今晚的夜還濃,是顏安探不進去的黑,黑得極致,像萬尺谷底裏沒有一絲光的顏色,他說道:“面對那些真正的災難,永遠不要去做假設。”

顏安愣了愣,目光定定看着對方。

單屹:“每個曾經在災難中犧牲的人都值得被尊敬,他們替別人承擔了最危險的結果。”

這句話說完,單屹便從長椅上站起了身:“明天早上六點,升旗臺前的空地,集訓前,先來一場晨訓。”

顏安在長椅上仰着頭看他,沒說話。

單屹看着她眉梢上揚。

顏安這才欸了一聲:“收到!明天早上六點,我一定不會遲到!”

顏安看着單屹轉身,背影高大挺拔,心髒一下一下跳得沉重又實在。

這樣一個男人,從頭到腳都嚴絲合縫地貼合在她所有的喜好之上,這樣一個男人,不占為己有都人神共憤。

她眉梢動了動,她發誓,就算天王老子來了,她也要跟這個男人發生點什麽。

顏安心想,這恐怕就是踏馬的愛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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