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農夫與蛇

第21章 農夫與蛇

楊光其實并不算笨,将這場戲謀劃了很久。

他花了很長一段時間研究攝像頭的位置,從小道消息得來教室的攝像頭不會開,偷偷觀察了很久班級同學放手機的位置,這才謹慎地開始計劃。

楊光作為十二年來最為兢兢業業的學生,每日循規蹈矩,聽從老師與父母的指揮,一板一眼地完成自己的學生生涯。

每一天每一天都按部就班,兩點一線往返。

他期待自己的高三能像網絡傳誦的那般美好,但到了末尾時,他意識到這至關重要的一年終究也會像以往一樣平淡地過去了。

楊光開始恐慌,他回顧自己的學生生涯,沒有留下一點值得紀念的東西。

“我現在還沒有畢業,但是我已經能想象得到以後的事了。畢業晚會、同學聚會沒有人會叫我,等十年二十年過去,大家只會想起當年那些好玩的事,誰會記得我這個相貌平平、成績中等,在學校裏一抓一大把的學生。”

他露出一個慘笑:“老師你知道嗎,今天大課間我從隊伍裏悄悄跑出去了,但是沒有一個同學注意到。”

“我想讓別人對我的記憶長一點,但我沒有時間了。我沒辦法像祁九那樣通過日積月累的付出在大家腦海裏留下不可磨滅的好班長印象,我不可能像周青先一樣身份特殊所以被一直銘記,我甚至連轉校生的風頭都比不過。”

“大家或許會記得晏時清,但永遠不可能記住楊光。”

楊光緊緊地捏住衣擺,語速放得極快,帶着無端升起的委屈,一股腦宣洩出來。

“我不是班委、不是課代表、也不是會玩會搞氣氛的學生。” 他說,“無論我現在再如何掙紮,都掀不起什麽波浪。”

“我在高中,什麽都沒有留下。”

“但是我知道,今天發生的這件事一定不會被人忘掉,以後在別人談論這件事時,我會覺得興奮,因為我才是成就這一切的幕後黑手。”

“這種......” 楊光閉着眼,在羞恥與自私中,咬牙切齒地接着說,“成為最終 boss 一樣的成就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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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子會讓我覺得,我沒有在別人的記憶裏死去。”

老陳聽得眉頭緊鎖,沒忍住問:“你是臨近高考壓力太大嗎?”

“我想這些事已經想了很久了。” 楊光虛弱地笑笑。

平日裏待人真誠的班長被轉校生倒打一耙陷害,現實版農夫與蛇,在這群追求八卦與娛樂的學生間必将被津津樂道。

他蓄謀已久,知道晏時清的傳聞,借用祁九的聲望,為自己打造出一個完美的庇護所。

但可惜他失敗了,楊光瘋狂的大腦總算在偏激的想法中找回一絲理智,意識到自己的整個計劃有多幼稚。

老陳仍是沒辦法理解,掃了祁九一眼:“你和祁九不是做了一年的同桌嗎,當時關系也挺好的,你怎麽想出這種方法來...... 陷害他呢?”

“就是因為他太好了。” 楊光方才得逞的笑容褪得一幹二淨,面色慘白,“我和他不一樣,他可以擁有很多朋友,但是我交不到朋友了,來靠近我的只有他一個人。”

他的眼神驟然變得空洞,對着祁九,卻不知在望向何處:“我本來也以為我們會成為好朋友,但是我發現我錯了。”

“我這輩子都追不上他,他太恐怖了。”

“祁九可以随随便便就考很好,可以結識到周青先那種厲害的富二代朋友,可以讓周圍的所有人都喜歡他,但我不行。”

楊光突然蹲下身子,捂住頭尖聲道:“我羨慕祁九的媽媽,但是我也覺得只有祁九才會有這麽好的媽媽。”

“我爸媽要求我考上一個好大學,我光是做這一件事就竭盡全力了,我不知道祁九是怎麽做到這麽多事的,不知道他是怎麽做到讓所有人都喜歡他的,我光是、我光是想着他——”

“我光是想着他我就要崩潰了!”

他的模樣太過于吓人,使得老陳趕緊将他扶到椅子上。

楊光大喘着氣,視野渾渾噩噩,最後又落在祁九身上,露出一個殘忍的笑容:

“但是現在不一樣了,他回去之後得不到所有人的喜愛了,他會被當成叛徒看待。”

“我覺得很幸運。” 他說,“不會... 不會再有人像以前那樣全心全意地喜歡他了。”

祁九從很早開始便有些渾渾噩噩,他的大腦像是放空了,楊光的話繞在空中,不朝腦子裏鑽。

一切好像都變得很慢,長篇大論的談話似乎變成實體字符懸在半空,纏在自己身上。

祁九伸手去摸這些字,會覺得脊骨都帶來一陣酥麻,感覺像在碰對自己的審判。

在末尾,他只聽到楊光說:“我不想他再對我好了。”

“就連平日裏他那些溫柔的善意對我來說,都只是一種累贅。”

嘩啦、嘩啦——

維持平靜的鏡子被敲碎。

祁九猛地回神,他像個機器人一般,緩慢地、遲鈍地對向楊光,問:

“所以就因為你的自卑,我就要成為你做所有錯事的借口嗎?”

“不是的。” 楊光眼眶很紅,眼裏不知是憎恨還是悔意,“我只是想成為祁九,但我大概率永遠只可能是楊光。”

祁九不想再待了,他覺得胸腔中的氧氣被剝奪,每一次呼吸都需要張大嘴。

教務處裏一股書卷油墨氣,現在聞來,只剩下腐敗的味道。

他看向狼狽的楊光,所有指責的話都卡在胸腔,腦裏只剩四個大字回旋——

快點離開、快點離開。

他與老陳應付幾句,不敢再去看楊光,低着頭跑出教務處。

然而剛一打開門,祁九就被絆了一下。

晏時清蹲在門口,像個蘑菇一樣縮成一團。

原本的門壓根沒關攏,留出個小縫,将聲音源源不斷地帶出外界。

晏時清眉眼都放得很平,密長的睫毛垂着,好一會兒才擡眼仰視祁九。

這個角度的晏時清遠沒有平時暴戾,意外生出一些讨喜的乖巧來。

祁九的情緒跑掉大半,半是無奈半是好笑地嘆氣:“你怎麽偷聽呢。”

晏時清不回話,站起來雙手插兜,看姿勢還以為他剛幹的是多偉大一件事。

祁九走在前,晏時清跟着兩步遠在後,半晌才問他:“不生氣?”

祁九癟着嘴搖頭:“和傻. 逼生氣,只會越想越氣。”

“不哭?”

“我在你心裏到底是什麽形象啊。” 祁九扭過頭朝他笑,刻意露出兩顆虎牙。

遇到屁大點事眼淚都要包不住的哭包。

晏時清面無表情地在心中回應。

祁九等半天沒得到他說話,索性邁着步子往樓梯爬,跨到一半才猛然想起:“...... 對噢,你怎麽知道楊光在那些時間段偷東西的?”

“猜的。” 晏時清神色平平,繞過他走在前面,“碰見他在那些時間一個人在教室,說出來吓唬人。”

估摸也是楊光自己做賊心虛,成天盤算這件事,被人一戳就亂了陣腳。

“這誰教你的。” 祁九眯着眼睛笑,腦子裏浮現出類似的忽悠大師,“柳河哥?”

這名字一出來,晏時清的腳步驟地停住。

他似乎是想起什麽不愉快的事,板着臉轉過頭:“...... 剛才遇見他,要求我必須把以下內容一字不漏地告訴你。”

晏時清深吸一口氣,一字一頓地做沒有感情的複讀機:

“哈,哈,是不是告訴你了,社會經驗比你們多得多,十歲不是白長的,這小屁孩随便糊弄,中午來記得謝謝哥。”

他的聲音拖得像快死掉一樣,看來念柳河這段話确實折壽。

不過祁九确實被他給逗樂了,捧着肚子笑好一會兒,才接着長長地嘆一口氣。

晏時清看着他的反應,回過頭接着往樓上邁。

“幹嘛呀?” 祁九歪着頭看他,“咱教室不就這樓嗎?”

晏時清不回答,只朝他招招手。

回去也是自習,祁九沒太大心思學習,歪着腦袋想一會兒,索性膽大一回,跟着晏時清一起翹了課。

兩人在天臺的大鐵門處停下,祁九還沒來得及說話,便見晏時清從角落裏找出一塊石頭,往鎖扣上一砸,旋鈕便轉開了。

這動作娴熟程度,一看就是慣犯。

祁九驚得話都還沒說出口,便見晏時清跨進門指着角落的一堆煙頭解釋:“柳河教的。”

鐵門一開,空氣驟然形成對流,風刮得祁九睜不開眼。

他揉着眼睛跟晏時清走,隔着一拳的距離趴在欄杆吹風,好半天才想起來接着問:“你怎麽知道是楊光呢,萬一抓錯人怎麽辦。”

平日裏晏時清壓根不會理會祁九這些問題,但是他今天不知是心情好還是別的原因,沉默一會還是答:“眼神不一樣。”

轉校生來學校的前三天,習慣先把教室的人群分清楚,大多數學生以好奇為主,部分顏狗會覺得激動,周青先一類滿臉無所謂,較為特殊的祁九帶着同情,但楊光——

“他不喜歡我,而且......” 晏時清總結了下今天聽到的內容,找到了恰當了形容詞,“有點幸災樂禍。”

祁九拖着聲音回應,話題兜兜轉轉一圈,最終回到自己最在意的問題上:“你也覺得...... 我這樣對你好是一種累贅嗎?”

從天臺看過去,校園裏是一副好春景,風裏帶了一點柔軟的花香,将晏時清的額發吹起。

他沒有去看祁九,視線只停留在學校裏那片十分燦爛櫻花林裏:“...... 不知道。”

晏時清說:“沒有人對我好過。”

祁九不知道作何回應。

他靠在欄杆上,看着操場上方隊繞着沒有盡頭的紅色跑道繞圈,慢慢地阖上眼睛。

他的身體一半在陽光外,一半靠着晏時清,聲音像這無盡春意一般,拖得又軟又長:“我跟你說喔,你不用回答。”

他突然将自己解刨開來,對着一個關系還算不上太好的人,将不如何光彩的過去暴露在浪漫春日裏。

“直到我八歲那年,我的媽媽都告訴我要多做善事,親切待人。”

彼時祁女士作為優秀的家庭主婦,嫁了一個事業成功的老公。

她人很好,遇到流浪貓會連着準備夠小貓一家吃的貓糧,烤了餅幹左鄰右舍一條街都能吃到,遇到乞讨的人會把全身的零錢都給出去。

她是一個好到離譜的人,但擁有一個喜歡家庭暴力的老公。

老公事業在外,隔三五月回家,工作上的壓力堆積到婚姻裏,對祁燕又打又罵。

祁燕忍氣吞聲,一手牽着祁九,一手算着柴米油鹽——

直到祁九八歲那年,他的父親沒有理由地給了他一巴掌。

“我的媽媽離婚後,告訴我的第一句話是。” 祁九歪着頭看晏時清,“可以成為一個溫柔的人,但是沒有盡頭的溫柔帶來的只會是軟弱。”

“我其實不大理解這是什麽意思。” 祁九噘着嘴嘟嘟囔囔。

他跌跌撞撞長到青春期,照着祁燕的方法處事,在與別人交流的過程中慢慢培養出自己的三觀,将這句話理解為:

“我想成為一個好人,但是不想成為好到沒有原則的人。”

晏時清聽到此皺起眉:“所以本質上,你就是一個見誰都要救的聖人。”

“不是啦。” 祁九眯着眼睛笑起來。

他右眼睑的小痣在陽光下被映成淺褐色,皮膚被照得發亮,風吹得每一根柔軟的頭發都揚起來。

“我絕對不是聖人。” 祁九笑着說,“我的母親才是聖人。”

“她會為了拯救別人、減少苦難,主動去接觸那些命運坎坷的人,但我不一樣。”

“我是因為看見別人受苦會難過,所以才向他們伸出手的。” 祁九睜開眼,視野裏只留下晏時清。

他的眸子被太陽照得發亮,像是盛了兩團溫柔的光:“有時候,為了減少自己難過,我會選擇閉上眼睛。”

“但我很慶幸,在閉上眼睛之前,我看見了你。”

晏時清不知為何,覺得自己後頸在冒汗。

他吹着整個春日最舒适的風,看着整個四季最好的景色,卻覺得當前時分度慢得如坐針氈。

他覺得自己聲帶發緊,像是逃一樣挪開視線,只盯着那片開得沸沸揚揚的櫻花林。

那片粉色本來只該留在晏時清眼裏,但很奇怪,他的頰邊耳後也意外染上一些粉色。

都是櫻花的錯。

晏時清想。

他在恍惚中,想起楊光對祁九說的某一句內容。

晏時清便對着那片櫻花林,一點餘光都不分給祁九,生硬地說:“我不喜歡你。”

祁九被這沒頭沒尾的話吓一跳,撐起了身體看着對方。

萬幸晏時清後續還要接着講:

“我以前就不喜歡你。”

“所以我不會... 我不是......” 這句話似乎很難說出口,晏時清起了幾次頭都覺得不對勁,眉頭擰得死死的。

“不會有人再像以前一樣全心全意地喜歡你,但是我一開始就不喜歡你,所以可能對你的喜歡不會再降。”

他說到這裏一頓,整個人呈現出少見的慌亂來,緊接着解釋:

“也不是喜歡,我的意思是......”

叮——

下課鈴聲總算響起,祁九在震耳欲聾的響聲中,長舒一口氣。

他聲音蓋在鈴聲之下,帶着若有似無的笑意,堪堪傳進晏時清耳裏:

“我知道你的意思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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