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回鍋肉
第29章 回鍋肉
晏時清還有些低燒,但第二日準時去了學校。
他到得前所未有地早,一直留到晚自習結束才回去,執意要在人多的地方呆久一點。
祁九看出其行為反常,又沒能問出個所以然來,索性開始和對方一起留晚自習。
周青先一走,教室右後方的區域便空了出來,像是給他們開辟了一小片基地。
祁九聽着後桌筆尖摩挲紙張響,會在計算的間隙聽他寫字的頻率,揣測晏時清做到了哪個學科哪個題,作為自己小小的樂趣。
這樣的日子持續到六月初。
晏時清那天在下午放學後便離開學校,卻什麽都沒帶,臨走前戳了戳祁九肩膀,遞給他一張紙條。
祁九不明所以,打開只看見工工整整兩個字:
謝謝。
他回頭想問,卻發現晏時清的座位已經空了。
晏時清一路走得很快,回到廠房,到了房間門口卻倏地停下腳步。
他隔着門,能聽見裏屋傳來小視頻誇張的背景音樂,偶爾間隔兩聲含着痰的咳嗽聲。
——王流藺在這種事情上意外地準時,說是兩月後見,便絕對不拖一天。
晏時清先發了條信息再打開門,看見躺在架子床上刷手機的瘦小 beta。
這位遠房舅舅一看見晏時清眼睛都亮了,連忙跳下床拉他進屋:“小清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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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時清不動聲色地躲開他的手,面如沉水地站在門口不肯進。
王流藺見他這樣也不灰心,以一種阿谀的姿态搓着手:“別杵在門口啊,太久沒見你了,我給你做了回鍋肉呢。”
聽見 “回鍋肉” 三字,晏時清的臉上卻閃過一絲微不可查地反感。
王流藺對着自己的侄子有一種莫名的奉承,推着對方後背進屋,自己反手給門落了鎖。
晏時清觑眼看他這些動作,一言不發坐上餐桌。
那張折疊桌上擺了兩碗米飯,回鍋肉放得時間太長,面上的油已經凝起了薄薄一層。
王流藺話格外地多,不斷地問晏時清在學校的近況,有沒有認識到新的朋友。
“小清怎麽都不吃菜的。” 他一邊說着,一邊卻不斷地把肉夾進自己的盤裏。
他擡頭掃了晏時清一眼,把碟子裏的肥肉和配菜往晏時清的方向推:“小清太瘦了,這些肉得多吃一點,舅舅可心疼你的。”
“舅舅現在對你這麽好,小清長大了可不能忘了舅舅對你的恩情哈。” 他語氣輕松得像在開玩笑,臉上卻格外嚴肅。
久違的壓抑感鋪面而來,晏時清的心裏仿佛堵了一團火。
他不說話,垂着眼扒拉自己的米飯。
“舅舅給你的兩百塊用完沒有?” 王流藺見他這樣,索性自己站起來把這幾塊肥肉往他碗裏塞,“應該能用好一段時間的。”
晏時清不說話,咀嚼的動作越來越快,王流藺臉上做作的笑容逐漸消失了。
“你不會嫌舅舅給的少吧。” 他迅速垮了臉,抿着嘴看晏時清,化作一幅委屈模樣,“舅舅沒錢,還背着別人的債,還是給了你錢花。”
“你在學校有朋友呢,他們不會看你慘請你吃飯?” 他轉着眼珠子問,“問他們借錢他們不會也拒絕吧?”
眼見着對方還是不搭腔,王流藺徹底生氣了,把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摔:“小清!舅舅小時候是怎麽教你的!你怎麽就成了這幅沒禮貌的樣子!”
肉很膩,也很鹹,晏時清要使勁抵着嘔吐的欲望才能咽進肚子。
他慢慢地擡起眼,心底的火氣在往全身蔓延,以看一灘死物的眼神注視王流藺。
僅兩月不見,晏時清又長高不少。
他的五官從稚嫩的少年期轉移,面部輪廓逐漸硬朗化,又因其營養攝入不足呈現出緊貼骨骼的鋒利,整個人看上去意外地有壓迫感。
王流藺竟然被他盯得有些怕,悻悻地拖着板凳坐下:“吃飯... 吃飯。”
他悶頭扒了好幾口飯,又問:“...... 舅舅不在的這兩月,沒有人來找過你吧?”
晏時清戳着碗底肥得冒油的肉,平靜答:“沒有。”
“那就好。” 王流藺看起來放松不少,樂呵呵地把餐碟往自己的方向挪,“你再給舅舅一點時間,欠那點錢馬上就能還上了,我在南邊找到一個不錯的賭——”
“你還在賭?” 晏時清雲淡風輕地打斷他。
或許是這話裏哪個字踩上了他的雷區,又或許是晏時清的态度太冷漠,總之一時間讓王流藺暴怒起來。
他捏着筷子的手僵在原地,血液逆流沖上腦袋讓他腦門都漲得通紅,在惱羞成怒中竟然将這張折疊桌給掀翻了。
“你知道你舅舅我有多辛苦嗎!你學費不要錢?吃住不要錢?我他媽辛苦給你賺錢,就他媽讓你給我臉色看的?!”
油漬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凝在地板牆壁。
“你自己心裏不知道我變成這樣都是你的錯嗎,你他媽就是個拖油瓶,我撿你回來你個小孬種不該戴恩戴德嗎,看到我起碼要向狗看到主人一樣過來吧!”
碗筷乒乒乓乓響,碎成尖銳的形狀。
他漲着臉朝着晏時清嚷嚷:“你要是知道有什麽掙大錢的方法你去啊,成天在我這吃白食——”
這個畫面在晏時清眼中,與五年前的重疊。
十二歲時第二次被王流藺從收留所接走的晏時清,竟然真正相信了他說的鬼話,認為造成這一切都是他的錯。
還沒步入少年期的晏時清惶恐不安,睜着黑白分明的眼睛被迫接受眼前變故,任由王流藺将他裝進籠子裏。
他被迫地接受這一切,看着上一秒還暴怒的王流藺,下一秒立即變了臉,突然抱住自己哭。
而現在的王流藺也正如昨日,看着滿地狼藉驟地打了個哆嗦,猛地哆哆嗦嗦地跪在晏時清旁邊哭喪,淚水糊滿臉:
“小清、小清啊...... 舅不是故意說你的,舅舅在外壓力太大了,你別往心裏去——舅舅喜歡你的,舅舅做這些都是心疼你。”
他态度轉變得太快了,第一次見的人恐怕會吓一跳,宛如他才是受害者。
他開始不斷地重複自己為晏時清做過的種種,說自己有多在意多在意晏時清。
他像以前一樣,不斷地說自己都是為了他好,這都不是出自他本意。
但是晏時清在長大。
他眼裏不帶任何情緒,那些帶着哭腔的道德綁架在他心中激不起任何共鳴。
晏時清看着地上那幾塊膩得反胃的肥肉,腦子裏呈現出截然不同的畫面。
他想到祁九每天變着花樣把胡蘿蔔融進其他料理,循循善誘地騙他吃下,還要歪着頭問反饋有沒有胡蘿蔔味。
想到僅在線上溝通的柳河隔三差五還和他抱怨生活不如意,往往聊完了還會以 “耽誤了他的時間” 為借口,給他發一個小紅包。
想到周青先前兩天見他回來上課雖然滿臉不爽,但每日臨走前都要在他桌上丢一盒感冒顆粒。
晏時清朦胧地意識到,或許這些才能算喜歡、心疼和在意。
與楊崇錦曾經對他做的、王流藺正在對他做的不同,真正的好意與帶着利益的給予隔着深淵一般的鴻溝。
晏時清緊繃的神經總算松弛一點,他長舒一口氣,心有餘悸地想到,自己剛才給孫勇發消息的行為應該不是錯誤。
王流藺還在緊緊地扣住晏時清的手,眼淚不斷落在晏時清虎口處,晏時清卻盯着渾濁的淚水笑了。
舅舅從沒見過這位孤僻陰冷的小孩兒笑,他笑起時眼尾會向上勾起丁點弧度,眉間舒展開,整個人總算是鮮活起來。
但王流藺沒辦法放松,他敏銳地在這笑裏感受到一絲幸災樂禍。
下一秒,他看見晏時清從兜裏掏出手機。
“你哪裏來的手機。” 王流藺如臨大敵,鼓着眼睛要奪過來,“你在給誰發消息?!”
晏時清沒給他答案,門口卻出現有規律地敲門聲。
咚、咚。
王流藺覺得這兩下似乎砸在了自己心髒上。
下一刻,孫勇的聲音響起:“有——人——嗎——?”
王流藺在這一瞬感覺自己的血液都停止了。
他顧不上晏時清,回過神時立即目眦欲裂地往門邊撲去。
他大概是想抵住門,但在他走進的一瞬間,木門咔嚓一聲響,孫勇竟然是硬生生把門給踢斷成兩截!
王流藺連帶着破門被沖出好遠,後腦上撞上架子床床杆,哐當一聲,大腦瞬間一片空白。
孫勇這一次穿了一聲西裝,誇張的胸肌将布料撐開,在一片煙霧中雙手插着兜,叼着煙問晏時清:“想好了嗎?”
晏時清只點點頭,僅拿着手機走出房間。
“...... 等一下。” 王流藺呆望着晏時清的背影,久回不了神,“你們是怎麽——”
“你那精明的小侄子來聯系我的。” 孫勇朝他眯眼笑,“人家做事可比你厚道多了呢。”
他語調輕快,動作卻格外兇狠,程亮的皮鞋猛地踩上王流藺的胸腔。
“啊!!” 骨頭斷裂的聲音伴随王流藺的慘叫,震響整個廠房。
——晏時清是在兩天前聯系孫勇的。
他要找孫勇談比較嚴肅的事,但是不去咖啡廳也不請人上門,只約在廠房背後的小樹林裏。
孫勇也入鄉随俗,在雜草堆裏一蹲,便睨着眼打量他。
“你說你不知道你舅舅在哪?” 孫勇啼笑一聲。
“我知道他會什麽時候回來,但回來的時間會很短。” 晏時清平靜道,“我可以選擇不告訴你。”
孫勇點燃煙:“這有什麽難的,我派人來這邊天天盯着,就不怕抓不到他。”
晏時清眼睛眨也不眨:“如果你抓得住,也不至于來找我。”
孫勇摩挲自己腦袋老半天,猛地咂舌:“小狗崽子真是算得精...... 好吧,你說,找我來是想談什麽條件。”
“我想知道王流藺是怎麽和你扯上關系的。” 晏時清說,“我去收留所後有半年沒見到他,他這段時間做了什麽。”
“...... 我還以為多大的事兒呢。” 孫勇吐了個煙圈,很不滿地看着他,“這點破事還要我親自來。”
他話是這樣說,到還是老實解釋:“你知道你舅舅在賭博吧。”
“那半年他不知道在哪裏找的小姐,自己嫖了又沒錢付,那妞兒嘴也大,就給他推了我的賭場,讓他賭夠了再還。”
“你知道你舅舅是什麽人。” 孫勇朝他挑眉,“又菜又愛玩兒。”
王流藺剛去賭那會兒賺了不少錢,人又精明,和不少常客混了個臉熟。
按道理常客的個人信息是不能透露的,但王流藺賭技不精,口才倒好,幾個月下來竟然把好些個常客的消息都套到手了。
以至于在他後來輸了大筆金額時,他甚至靈機一動,用了孫勇的名號找了這些常客另開賭局,自己做甩手掌櫃,賺足了錢立即卷款跑了。
“他告訴你他還在欠款?那他這嘴可真會說。” 孫勇好笑地望向晏時清,“他卷我的錢有他欠的十倍那麽多,要不是我常客找到我頭上我還不知道,現在不知道在哪個地方洗錢呢。”
晏時清聽完,臉上還是平平淡淡的,既不生氣也不驚訝。
倒是孫勇覺得挺怪,臉轉了九十度對着他:“你怎麽回事,是我不夠兇嗎,你怎麽聽了這些事都不害怕的。”
“你不會和你舅一樣,套了我消息就跑路吧。” 他狐疑地盯着晏時清,“叔叔可不喜歡這樣。”
晏時清卻轉過頭,認認真真地問他:“如果我告訴你他的行蹤,我會不會被定義為不孝?”
“你在問黑幫老大關于道德仁義的問題?” 孫勇鼓着眼睛看他,掏出兩根煙,一根自己含着,一根別在晏時清耳朵上。
“你那舅舅是你親爹嗎,他拿你賺錢的時候沒想着你慘呢,拿點破錢給你,自己去吃香喝辣就是好爸爸了?” 他嗤笑一聲。
“再說,你還在意別人說你孝不孝順嗎。”
晏時清拿下那支煙,自己拆開了嗅。
他聞着,話題突然飛得很遠:“信息素是什麽味道?”
“我不是你的百科全書。” 孫勇啐了一口唾沫站起身,“你自己想清楚你舅回來了要不要告訴我,但如果不說,你那幾個朋友會遭到成倍的打擊。”
他朝晏時清露出獠牙:“叔叔可是浪費了很多口水的。”
晏時清點頭,卡在孫勇離開視野前張口:“我會告訴你王流藺的行蹤。”
“與之交換,你需要支付蕭穆一筆可觀的補償金。”
孫勇像只貓頭鷹一樣回頭,表情又無奈又好笑:“你這麽貪心?又想要情報又想要錢?”
“而且憑什麽?我可沒直接對她下手。” 他朝着晏時清吐了一口煙
他挑釁地說:“你自己沒出手去救她,為什麽把賬算到我頭上?”
“因為你也是間接施暴者。” 晏時清并不搭理他這些語言陷阱,定定地看着孫勇好一會兒,,“并且我會以你的兩倍賠給她。”
“王流藺回來那天我會提前告訴你。” 他說,“但在我想清楚之前,你不能對他動手。”
孫勇怪異地看着他,半晌從鼻腔裏發出一聲哼笑,擺擺手走了。
與王流藺再次接觸的第一分鐘,晏時清便清楚了自己內心的想法。
孫勇的拳頭如雨點砸在王流藺身上,帶起血跡布滿白色襯衫。
晏時清就從他們面前明晃晃路過,忽視自己舅舅的慘叫,走到房間外。
他趴上欄杆,只牢牢地盯住進入廠房唯一的路口。
于此同時,祁九在家裏收到一條來自晏時清的消息。
對方只發來一條奇怪的留言:
F1F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