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柚子糖

第30章 柚子糖

祁九收到這條微信時,他正在幫着祁燕切菜。

對話框堆了好幾條沒有回信的詢問消息,但光是晏時清這一條毫不相關的內容,卻讓祁九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

他幾乎是瞬間明白晏時清的意思,不知是悵然多一點,還是激動多一點。

之前的深夜話題似乎總算被聽了進去,晏時清終于小心翼翼地朝他探出了頭。

“媽——” 祁九恭恭敬敬地捧着手機,指着晏時清的聊天記錄問祁女士,“他在向我求救诶。”

“我們能不能幫幫他。”

祁燕捏着湯勺的手一抖,回頭看滿臉哀求的祁九。

自家兒子可憐巴巴的,臉上又期待又忐忑,腳拇指都在緊張地扭捏着,盼望且害怕地等着她的答案。

祁燕心尖發軟,但卻告訴他:“不可以。”

祁九眼裏的光瞬間黯淡下去。

“......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嗎?” 祁燕拿過他的手機放下,仔細地注視着祁九。

兒子長得有些太快了,祁燕需要微仰着頭才能和他對視:

“你在路上遇到一只流浪貓,定期去喂食、搭貓窩,這些我都不會有意見,我提倡這種表達善良的方式。”

“但是如果你想把貓帶回家,想與這只貓建立感情,那就不一樣了。” 她說,“你必須要有足夠的能力,需要擔負足夠的責任。”

祁女士一字一頓地說:“祁九,衆所周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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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不能因為同情心泛濫而養貓的。”

祁九渾身一震,沮喪兼備着赧然而來。

小時候祁燕因為他撐死了金魚而不再讓他養鳳尾魚時,祁九就是這樣的心情。

他想反駁,想說自己不是因為同情心泛濫,想說自己會看好晏時清,不會讓他餓到,也不會使他撐死。

可是祁九捏着衣擺,吞吞吐吐說出來的卻是牛頭不對馬嘴的話:“晏晏很乖的。”

他補充:“我也會很乖的。”

祁九臉蛋漲得很紅,也顧不上自己方才有多幼稚,只急切地找出更有說服力的話讓祁燕動容:

“我去了他住的地方...... 很糟糕,完全不是能住人的地方,我不知道他在那裏多久了,但我待上一秒都很壓抑。”

“他從來不會依賴其他人,這是他第一次給找我幫忙,我覺得他說不定出了大事。”

“我沒有同情心泛濫,我只是、我只是......”

祁九突然啞聲。

只是什麽呢?他歪着腦袋想,放心不下、關心、心疼?

他慢慢地擡頭,對着祁燕喃喃:“只是舍不得他受委屈。”

祁燕嘆上一口氣,對祁九勾勾手指讓他屈身,自己墊着腳去揉了揉他的頭。

“通常來說,我是不允許你獨自去做這種事的。”

“...... 但是這次我同意你去養貓。” 她聲音不知是欣慰還是惆悵,“在我和你父親離異後,這是你第一次主動提出想要什麽東西。”

祁燕終究還是彎着唇笑了:“況且還有我在呢。”

“但我也是有要求的。” 她看着祁九驟地放松下來的表情,立即補充。

“我要知道他的過往,我要對他負責任,至少需要清楚他經歷了什麽。”

晏時清那條消息石沉大海,此後的半個小時祁九沒有發來任何消息。

他趴在欄杆上看餘晖由紅變紫再轉黑,王流藺的慘叫就在身後起伏。

廠房有人探出頭想看熱鬧,見了晏時清的模樣便悻悻收回頭。

孫勇扛着精神已經恍惚的王流藺走出門,朝晏時清揚了揚下巴:“你還要和他說什麽嗎?”

晏時清視線只停在路口,半晌才耷拉着眼皮看鼻青眼腫的舅舅。

“那我把他帶走了。” 孫勇威脅性地笑笑,“放心,不會置他死地的。”

晏時清也期待自己能出現一點反應,但他心如止水,沒有丁點難過內疚或者自責的跡象。

就像王流藺罵的一樣,晏時清似乎就是一個狼心狗肺石頭做的人。

晏時清最後只問:“你會怎麽對他?”

孫勇暧昧一笑,擺擺手走了,聲音從樓梯處飄來:“你先想辦法你自己怎麽應付吧,你那小兄弟可是找上門來了。”

晏時清一愣,轉着脖子看向樓下,只見祁九揮着雙手朝他一蹦一跳。

他背脊倏地挺直,半口氣還沒有提起來,便見後方又出現一位舉止端莊的女性。

祁燕與祁九一起來了。

祁燕向他說明來意,公式化地朝他解釋自己的身份,且希望對方能相信她。

“作為副主席和祁九的母親這兩個身份,我想我會盡全力幫助你。” 她臉上帶着笑,但整個人卻透露着一種疏離感,“但是我需要确保你不會對我的兒子帶來任何安全隐患。”

祁九在她身後欲言又止,最後只擰着眉眼巴巴地盯着晏時清。

晏時清明白他們的意思,只欲蓋彌彰地掃了眼身後,房間又髒又臭,還留着王流藺的血氣。

“我的車在樓下,不介意的話可以在車裏聊。” 祁燕很有眼力見地替他搭梯子。

車內小燈還開着,橘黃燈光融入空氣,光是遠遠看着便覺得溫暖。

晏時清點頭,緊緊地阖上門。

所有的惡臭被阻隔在那頭,房間一如既往地昏暗肮髒,但晏時清跟着祁九去了更好的地方。

晏時清六歲那年,父母因事故去世,自己被送入當地的福利院。

沒有人想要這個拖油瓶,親戚對他唯恐避之不及。

晏時清孤孤單單長到七歲時,等來了自己舅舅王流藺。

小晏時清對這個長相憨厚的 beta 沒有一點印象,但是對方出示了很多證件,證明了自己的妻子是晏時清母親方關系很遠的親戚,僅憑丁點血緣關系領走了晏時清。

那天的王流藺,用自己帶着油光的臉蹭晏時清,臉上堆着奉承笑,在院長面前告訴他:“以後要叫舅舅哦。”

晏時清不肯叫,他覺得這個舅舅與自己的爸爸媽媽有些天壤之別。

王流藺會給晏時清買很多玩具,等晏時清全部玩過了之後一樣一樣地告訴他價錢。

王流藺會做很多吃的,一邊喂晏時清,一邊告訴他這些東西雖然被他吃掉了,以後都是要以其他形式還回來的。

王流藺的确對晏時清很好,但是每次在對他好的同時,會逼迫晏時清一樣一樣地說自己好在哪裏。

讓晏時清保證,自己老了以後也會這樣像這樣照顧回來。

他甚至用錄音筆錄下了晏時清說這些的內容。

“人都是有目的性的。” 王流藺對年僅八歲的晏時清說過最多的是這句話,“舅舅對你這麽好,是希望你以後不會忘了我,舅舅希望付出能有回報。”

但是晏時清後來才知道,王流藺不止想要老有所依,更想用自己挽回他的妻子。

晏父晏母出事故那年,王流藺又在自己的妻子鬧矛盾。

這位 beta 整日在家游手好閑,上街去看別人打牌鬥毆,啃着家裏的房子,花妻子的錢。

妻子受不了其婚前婚後的反差,在那段時間吵着要離婚。

王流藺是個精明的軟蛋,一向擅長哭鬧賣慘,妻子上了幾次當終于通透了,死拉着他去把婚離了。

離婚過後的王流藺立即找了一份工作,又把心思盤算到無人領養的晏時清身上。

他想,自己的表面功夫一定能讓妻子看到,拉扯個孤兒積點德也能讓妻子心軟,讓大家口口相傳,使自己能成為鄉裏鄉村心目中的大善人。

這麽一來,妻子還會回來,自己還能過以前那種快活日子。

他這樣的方法竟然真的有效。

晏時清八歲那年,第一次見到了王流藺的妻子。

妻子埋汰地盯着這個與自己有丁點血緣關系的小孩,又環顧了一圈王流藺打理得整整有條的家裏,梗着脖子同意了三個人一起吃頓飯。

随後她在王流藺家裏出現的時間多了起來。

舊情複燃的速度很快,從約會同居再到複合,僅過了晏時清長十公分的時間。

王流藺似乎成為了妻子心中的模範老公,合法情人,只是最大的問題出在這位格格不入的小孩兒身上。

“你還帶着晏家那小子一天,我們就不可能複婚。” 妻子是這麽說的。

還沒進入青春期的晏時清意外早熟,能明白自己不讨喜,于是減少自己的出現時間,看着妻子的眼色行事,盡量避免交集。

王流藺還是一如既往,以自己極端的教育方式對待着晏時清。

——直到十一歲時,妻子懷孕了。

至此,晏時清頭上似乎懸了一把達摩克利斯之劍。

他每一天睡醒便開始緊張,恐慌自己被抛棄的時刻是不是要來了。

他甚至過早地收拾好自己的行李,等待着妻子一聲令下趕他出門。

妻子的确這麽做了。

她的要求不斷明确,而且極端。

“你把他送回福利院去,就說你沒錢了養不起,福利院給他吃給他喝,動不動還有補助,福利很好的。” 妻子慫恿他,“說不定他拿到了補助還會給你呢。”

王流藺覺得這個方法很不錯。

于是他過分地對晏時清好,收不住自己唯利是圖的嘴臉,用幹啞的聲音天天在他床頭念《弟子規》,偏激地培養其道德觀。

晏時清十二歲當天,王流藺把資産全部轉到妻子頭下,帶他回到福利院,哭着喊着告訴院長自己沒錢了,自身難保也養不起小孩。

晏時清被送了回去,王流藺心滿意足,回來才發現妻子早不在了。

妻子在看到王流藺的育兒方式後意識到,自己絕不可能與這樣的人撫養同一個孩子,于是借晏時清設了這個局,自己卷着王流藺的錢走得一幹二脆。

她不喜歡晏時清是真的,唯獨臨走前感覺到這個無依無靠的小孩兒有些可憐,塞了幾百塊錢給他。

王流藺從未如此憤怒,聯系不到妻子便質問妻子父母,卻被痛罵一頓。

妻子在家那邊傳謠,說他王流藺是個禽獸,成天家暴還沾花惹草,撿了別人的孩子又不好好養,竟然又給送回去吃苦。

這真的混着假的一起,王流藺又成為人人叫罵的人渣。

他渾渾噩噩幾月,意識到自己真的可能孤獨老去,于是立即重新找了點錢,又把晏時清求回去。

王流藺認為,自己的舉動是正确的。

晏時清是個很好的工具,他在福利院拿到了很多捐贈衣物,讓王流藺不用操心添置雜物。

而特殊的身份讓晏時清可以在學校領到很多補助金,意味着王流藺可以只做一點工作。

——甚至是不用工作,靠着還是初中生的晏時清就能混吃等死。

他又開始成為妻子嫌棄的邋裏邋遢模樣,但這次更甚,沒打着追妻小算盤,行為便更加放縱。

他抽煙酗酒,也參與別人一起賭博。

晏時清有時回到家,看見滿屋的煙霧缭繞混合酒氣,滿腦子只想逃離。

這樣的日子持續到晏時清高中。

義務教育過去後,學費開始貴起來。

王流藺不得不收手,一邊去掙錢糊口,一邊罵罵咧咧告訴晏時清,叫他一定要記得自己恩情。

王流藺太久沒幹過苦活,只想糾纏賺快錢的方法,沖進賭博這條路,結果滿盤皆輸。

他被迫将父母給的房子賣掉還債,和晏時清搬進廠房。

生活一苦,壓力堆積而來,王流藺迫切地希望轉移注意,于是他喝的酒越來越多,抽煙到肺部有時能咳出血。

在酒精也沒辦法麻痹神經後,他開始付諸暴力。

晏時清在他眼裏成了造成這一切的罪人,王流藺氣血上頭,一邊打他,一邊罵,嘴裏念叨:

“——你這個瘟神為什麽不去死。”

而在醉意結束後,看着血跡斑斑、布滿淤傷的晏時清,王流藺又開始害怕。

他跪下來求晏時清,用自己慣用的淚水,求晏時清原諒他。

他怕,怕晏時清以後真的讓他孤苦一人,也怕晏時清去公安局告他。

王流藺其實并不算一個性格很好的人,崇尚男 A 至上理論,喜歡誇誇而談,總是欺軟怕硬。

但是他哭起來的時候格外慘,驚天動地,晏時清應付不了這個陣仗,一時間慌了神。

況且,王流藺蠱惑的話不斷在腦內盤旋——

他說:“我是你的舅舅,你唯一的親人,也是救你的大恩人。”

不能經常對晏時清動手後,王流藺也找到了另外的解決方法。

他開始用賺到的丁點錢,進入嫖的行業。

廠房大嬸每天能看見他帶着不同的人進屋,最小的不過 18 歲,以 beta 和 omega 為主,偶爾摻着風情萬種的女 A。

廠房不隔音,他幹的那點破事樓上樓下聽得一清二楚。

晏時清放學站在樓下,聽見羞恥肮髒的聲音,看着廠房居民望向自己戲蔑的視線,會一時間覺得自己不知去處。

他開始反抗家裏那張沙發床,自己在廠房後的空地裏翻翻找找,搭出一張架子床。

他對着松松垮垮的床,站在垃圾遍野的空地裏,會想,要不就住在這裏吧。

再也不要回去了,再也不要聽讨厭的聲音,如果在風餐露宿中死去,說不定對自己而言是一種救贖。

有點...... 讨厭活着。

晏時清想這裏時,手指死死地掐住了自己的胳膊。

指甲深陷進肉,鮮血流出來,疼痛讓他暫時忘卻了這個想法。

晏時清最終拖着這張破破爛爛的床,回到了自己讨之入骨的地方。

在沒有錢嫖,連吃飯都成問題時,王流藺的注意力又回到晏時清身上。

他是扶不上牆的爛泥,揮之不去的 PUA 大師。

晏時清有長達一個月的時間渾身帶傷,那是聲稱最愛他的舅舅親手掐的。

他意識到這樣的情況永遠不會好,于是在某個冬夜找到了未成年保護協會,希望自己能得到所謂的幫助。

他沒有成功,王流藺将他求了回去。

“你怎麽要走呢、你跑到那邊去幹什麽?是舅舅對你不好嗎?還是你想去那邊告舅舅!”

當晚帶着晏時清回到廠房的王流藺,一邊碎碎念,一邊把晏時清的頭按進徹骨的水池裏。

冰水從鼻腔眼窩灌進去,發根被扯得生疼,晏時清不斷地咳嗽,換氣的頻率卻趕不上王流藺把他埋進水裏的速度。

王流藺為了禦寒喝了不少酒暖身,偏執地認為晏時清的叛逆是出自自己管理不當威嚴不夠,于是變本加厲。

暴力帶來的興奮感傳進大腦,讓他覺得意猶未盡。

他看着 15 歲的晏時清,眼神惶恐忐忑,像被捏住了耳朵的兔子。

之前花錢買的小姐們可不會這麽看他。

王流藺舔着唇,帶着變态的想法,抓着晏時清扔到他親自搭的架子床上。

“我是舅舅、你要報恩——”

王流藺的眼神發亮,他喃喃道,不知道是在命令晏時清,還是單純認為這樣能帶來更多違背道德倫理的快感。

晏時清意識到王流藺會幹什麽。

他劇烈地反抗,胳膊挂上了架子床上蹦出的螺絲釘,形成很深的一道傷口。

他将王流藺推到那顆釘子上,自己跌跌撞撞地跑了。

王流藺被砸得滿頭是血,但也同時找回一點理智,意識到自己侵犯未遂,于是畏罪潛逃。

直到又是半年後,他從少管所接回因暴力拘留的晏時清。

“你逃不掉了,小清。” 他那天格外高興地抱住他,欣喜中又帶上一點幸災樂禍,“保護所都不要你,你只能和舅舅相依為命了。”

晏時清從兜裏翻出小刀,對準王流藺的腹部,冷冷地警告他不能靠近自己哪怕一步。

......

這些不光彩的內容晏時清删删減減,只說了個大概。

車內一時間陷入沉寂。

晏時清第一次對別人說自己的過去,擔心自己表達不得當,又恐慌是不是內容太不能讓人接受了。

他指甲深嵌入肉裏,不敢擡頭看祁燕的表情。

晏時清甚至已經挨到了門把手,做好了自己應該離開的準備。

但窗外景色卻逐漸開始倒退,祁燕将車開走了。

祁九挪着過來緊挨着他,翻過晏時清的手掰開,撫着掌心月牙形的痕跡,輕輕放下一顆糖。

柚子味的,包裝畫着醜兮兮笑臉的糖。

祁九的輪廓被暖黃的車燈柔化,眼裏似乎含了一團散不去的螢火,可能想找出些話安慰,但最後皺着眉露出不如何完美的笑容。

他推着晏時清的手指握住這顆糖,他說:

“我們回家啦,室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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