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平恩侯府
源時豐的事解決後,一切似乎恢複如常。栖緬仍繼續自己的學業,按時到師父那兒聽講學,按時上交文章,不時受幾句訓斥。源時豐仍侍立在其父左右,只是沒了從前的潇灑,整個人染上消沉之色。
栖緬沒看見師兄從前的笑容,心裏擔憂,只是此時被崇宜迩說動了心事,考慮到自己的終身大事,與這位師兄的往來便不似從前自在。何況,源時豐身上添了一種淡漠之氣,已經不是那麽容易接近的。
師父命栖緬抄寫經文,栖緬樂得從命,因為這樣就可以在家裏多待幾天,不用去巫神廟本堂。自她略清醒後,日日勤懇的模樣便維持不下去了。誰知師父的主意卻是叫她用閑暇時間抄寫經文,每日仍舊按時到巫神廟本堂聽訓,該寫的文章是一篇不許少了。
栖緬大失所望,不僅沒得到假期,反而把閑暇游樂的時間也搭進去了。抄寫經文也不是什麽樂事,日日伏案抄寫,一個字不許錯,一個字不許潦草,還得誠心誠意,懷着十二分的虔誠——據說不這樣會惹怒神,降下災禍。
好容易抄寫完畢,栖緬将經文恭恭敬敬地呈送到師父面前,等候發落。她今日有些忐忑,卻是為何?只因遷都以後,巫神幾乎成了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神,人人都去祭拜,什麽事都跑到巫神廟裏求,栖緬本來是個拜聖母的,免不了受些影響。只是她拜巫神與別人不同,別人就算不能因此得償所願,也未必有什麽禍事,只有她栖緬,只要拜了巫神,十次有九次是要遇到不順心的事,因此忐忑。
既然拜了巫神會發生不好事,為什麽栖緬還要去拜巫神?只因她是巫神廟本堂護法門下弟子,耳濡目染,又時常出入巫神廟本堂,哪天步子沒管好,就走到大殿去了。進了殿,就此離開可是說不過去,何況還關系師父顏面,只好捏柱香叩個頭,如此而已。
果然,巫神是個極靈驗的神。源弘謇看了栖緬抄寫的經文,說了句“好”,栖緬還沒來得及竊喜,源弘謇又道:“明日,你親自将這經文送到平恩侯府,說是老夫的心意。”
栖緬老大不願,又不敢在師父面前流露,只好恭恭敬敬領回了經文,回家去了。那源時豐沒有如平日一般出來送一程,直到次日出發時,他也沒有出現在栖緬面前。
打開源時豐送的地圖,栖緬搜尋着平恩侯府的位置,不是什麽偏僻地方,倒是好找。只是她曾經受了這位侯爺大恩,卻不曾登門拜訪,如今為了這等小事叩門,如何能空手去?只要到了送禮一事,她便躊躇不已。
煩惱之際,栖緬攤開了經文,瞥到經文題目,不由想起許多事,竟驚出一身冷汗。
按神國習俗,歷代神尊的律令都可以稱之為“經”,後來不少德高望重大巫生前的言行也被編為“經”,到了如今,最流行的經文也就是那麽幾位神尊、大巫的言行記錄。栖緬手上這經文,稱為“巫神遺訓”,內容不是很多,可是包含了巫神一生中幾件非常要緊的大事,更為要緊的事,上面寫明了“神族不得幹政”。
“神族不得幹政”,是任何一個神官、文官、武官都能背出來的,已經人盡皆知,故栖緬抄寫時也不覺得有異。可是,如果把這經文送給身為神尊的平恩侯,就別有深意了。
想想文尚儀那件事,那日只有這位平恩侯出面為神烻說了話,想必也得罪了不少人。如今源弘謇要送給平恩侯《巫神遺訓》,恐怕不僅僅是提醒,已經有警告的意思了。這經文還是要栖緬抄寫并送過去,那麽對栖緬來說,是否也有警告的意思?
栖緬下意識地咬了下唇,心中那一點不悅蔓延開來。她雖然拜入源弘謇門下,受了這位大巫許多恩惠,到底沒忘記自己是姓氏。
胡思亂想許久,栖緬勉強睡了。次日起了一個大早,仔細梳洗打扮一番,待看得鏡中人物頗為得體時,方才捧着經文出了門。因擔憂被風吹亂了頭發,她雇了一頂小轎,慢悠悠地前往平恩侯府。
雖然這些年也出入過幾個像樣的府邸,見過像神烻那般尊貴人物,但站在平恩侯府前,栖緬到底底氣不足。她看着侯府門前守衛的武士,身着黑衣,不披甲胄,面容嚴肅,據說這就是聖母時代宮中守衛的打扮,果然有些古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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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衣服,栖緬向門上之人說了,自稱是巫神廟本堂護法源弘謇大巫門下弟子澹臺栖緬,奉大巫之令,前來送經文,求見平恩侯。
那門人初時面容嚴肅,待聽了“澹臺”二字,便露出笑顏,請栖緬先在門外稍候,他即刻前去禀報。不一會兒,只見那門人同一衣帽體面之人出來,只說是侯府管家,請栖緬進去。栖緬心中歡喜,頭一次覺得“澹臺”二字如此管用。
平恩侯府跟同一等級的侯府也沒多少區別,該有的氣派一點不少,不時可見躬身趨步的奴仆,身着黑衣的武士或立在門側,或往來巡邏。穿過幾道門,走過幾條廊,景致漸漸與外邊不同,也是清靜典雅一路的。
栖緬偷偷瞄着四處景致,這位侯爺的審美與新邑君頗有相似之處,不知是勳舊子弟的共同喜好,還是骨子裏血脈的影響?
平恩侯在一間小花廳臺階下迎接,栖緬見了,連忙行了禮,平恩侯回禮,請栖緬進了花廳。栖緬大致說了來意,将經文奉上,平恩侯展開經文,贊嘆道:“好俊的字,不知是何人所寫?”
栖緬心下歡喜,忙道:“是栖緬拙字,只怕污了大人的眼。”
平恩侯笑道:“好東西就該拿出來,何必過謙。”
栖緬仍道:“獻醜了。”
平恩侯道:“這神都城裏,少有南邊的神族。你能在源弘謇門下立足,也是件幸事。”
說罷,平恩侯問起栖緬輩分,雖然神族已經分南北,輩分卻不曾亂了。神族之中,男女俱有輩分,只是用字不同。栖緬說了自己的,平恩侯命人拿來族譜,仔細對照,發現論輩分,二人乃是同輩,便令栖緬喚自己一聲“兄長”。
栖緬雖然嘴上推辭,心裏已經允了,待平恩侯又說了一遍,便乖乖喚了一聲“兄長”,登時親近不少。
平恩侯乃是神炔遷都時的神族嫡系後裔,因為守着族譜,故不能輕易改姓。他将族譜展開,與栖緬一齊追溯祖先,也不知找了多少代,才讓栖緬看到個眼熟的,繼續追溯,才找到最初分出來的先祖,果然世代渺遠,不可盡述。
“今日看了這族譜才明白,原來聖母後裔已經傳了幾十代,也不知有多少子子孫孫。”
聽了栖緬的感嘆,平恩侯微笑道:“栖緬,你有所不知。從聖母初年到巫神秉政,幾百年光陰,神族繁衍生息,人丁興旺,可是戰亂不止。偶有戰事,神族子弟必然沖在最前面,帶領十八勳舊守衛洵都,開疆拓土,所以戰死者亦不在少數。所謂人丁興旺,戰死者亦在半數。”
栖緬雖然也知道些當年神族子弟如何英勇奮戰的,卻不料會如此慘烈,一時默然。
“遷都以後,神族有了南北之分,北遷神族大半請賜外姓,謀求榮華富貴,便是人丁興旺,也不再是聖母後裔。至于南邊的神族,我聽說多半做了務農從商,鮮有改姓的,只是窮困潦倒者不少,難以告慰列祖列宗啊。”
栖緬也覺得哀戚,只是道:“若是神族子弟能自食其力,也不算辜負祖先。”
平恩侯看看栖緬,笑了又笑,道:“今日一時感慨,說了許多傷心事,真是罪過。你我既然已經是兄妹,日後常來走走。”
說罷,平恩侯命人将夫人請出來,說栖緬是自己的妹妹,要栖緬喚着位夫人一聲“嫂嫂”。平恩侯夫人端莊娴靜,待人溫和,聽了丈夫的話,先喚栖緬一聲“妹妹”,栖緬這才急忙回了一聲“嫂嫂。”
平恩侯夫人與栖緬說着家常話,栖緬不免說到父親病逝一事,面有戚容。平恩侯夫婦都來安撫,要栖緬把平恩侯府當做親人家一般看待,說天下神族都是聖母後裔,都是自家兄弟姐妹。
栖緬雖然說到傷心事,到底沒在人前落淚,不過噙着淚珠,強顏歡笑。她憶起平恩侯從前的恩德,對這一家子更加敬重。
平恩侯夫婦送了栖緬許多禮物,又留栖緬用飯,最後還命奴仆擡了轎子,将栖緬送回住處。栖緬推辭不掉,只有拜謝。
回到住處,栖緬想着平恩侯夫婦,到底與別家不同,她感受到從未有過的溫暖,不免對這平恩侯夫婦另眼相待。
向師父禀告時,栖緬隐去了這一段,只說了平恩侯如何接了經文,又轉述平恩侯感激之語。
源弘謇不過一笑,不置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