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入伏
草坪邊緣不知是被過度踩踏,還是天幹氣燥,春末還精神抖擻的小草芽到了夏季反而軟趴趴倒在沿石上。
一路挑着樹蔭的位置走,偶爾有光斑從樹葉間隙裏落下來,眼前忽然一明,又一暗。
阮幼青掀開小超市的塑料門簾,被空調房門內外的溫差激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他越過一排排小零食和日用品貨架,徑直走到冰櫃前隔着透明的玻璃尋覓了一下,迅速拉開櫃門,目的明确地抓上了一只藍色包裝的波子汽水冰棒,合上拉門确認沒有留縫隙,才轉身去收銀臺。
厄爾尼諾現象讓今年夏季熱得早,才入六月就開始偶有超過35度的高溫天,恰逢畢業展布展又要忙前跑後當半個裝修工人用,每個人都汗濕到布料緊緊黏合住皮膚,同一天要換兩套衣服才過得去。
阮幼青撕開冰棒包裝,木棒上是方方正正的半透明嬰兒藍冰磚,盛夏裏沁人心脾地冒着絲絲縷縷涼氣,看着就解暑。他摘下金屬黑色的耳塞,周圍的雜沓立時朦胧起來,像那些聽慣了的蟬鳴聲,流水聲,嗡嗡嘩嘩,沒一會兒就變為可以忽略的白噪音。
堵了一個上午耳朵裏有些潮熱,他松開手,只用牙齒叼住冰棒,撕開包裝用酒精棉片清理了一下耳堵,将酷似藍牙耳機的東西扔進褲子口袋。世界在此刻終于回到了獨屬于他一個人的安靜地帶。
他忙裏偷閑站在小超市門口慢吞吞吃冰棒,塑料PU門簾縫隙裏總能漏出些冷氣,周圍熙熙攘攘,偶爾有人側目瞄他,他就淡定地望回去,多數人會躲掉他的目光,女孩子們不管長到什麽年紀都像小鳥,充滿好奇心卻有忍不住害羞。
這半個多月是他們美院畢業生的藝術作品展,同時對校外開放,為了吸引生源還大肆營銷了一通,認認真真做了宣傳主頁,彩印了小冊子,翻開的扉頁裏是院史名人,前半冊是七月的研究生畢業展作品介紹,翻到後半本,才是本科生畢業展的內容。認真說起來他們美院也算是傳統名校,尤其是院裏幾個坐鎮導師都是藝術圈子裏有頭有臉的人物,上個季度香港藝術品拍賣會上還有一副他前導師李雲川的作品,新中式油畫,拍出了八位數天價,這着實成了藝界話題,還上了新聞,這幾天阮幼青在展子上做志願者時,自然少不了帶着自家孩子來的高中家長問起這位傳奇人物,說是想讓孩子瞻仰一下大師畫作。阮幼青一邊禮貌引他們去展廳一邊遺憾地表明,非常不巧,這是學生作品展,并沒有退休導師的畫作。
那樣貴重的作品即使是面向公衆展出,也只會在清淨高雅的美術館,怎麽會在這個亂糟糟的地界呢。
他心裏盤算着吃完冰棒如果還沒人發現他不在,幹脆就回去宿舍裏收拾東西。反正現場魚龍混雜,除了一些個業界同行前輩和應邀前來的評論家攝影師,真心看展的人怕是連半數都不到,多數人只圖個熱鬧發發朋友圈而已。無門檻的展覽導致了許多剛放假的小孩被家長拎來湊熱鬧,畢業生們每天最重要的任務是抽出一批人手負責保護現場的作品不要被沒輕沒重的熊孩子們破壞,聽說前兩屆均有作品遭毒手,最終也都不了了之,畢竟一句孩子還小就可以應對大多數問題。
這種時候阮幼青就有些慶幸,展廳的好位置從來都是讓給西畫和國畫這樣的架上藝術的,占比至少有百分之九十,剩餘的也多是攝影書法。他的作品在小展廳的最角落,是這一屆為數不多的雕塑作品,許多人壓根不往裏走,應他個人要求周圍沒有布燈,容易被人忽略,不過若是遇上有心人自然會發現其中玄機。
他打定主意回宿舍,口袋裏的手機卻不合時宜震動起來,掏出一看是學姐叫他立刻回展廳,有人要見他。學姐兩句話用了滿滿一排感嘆號,阮幼青三兩口嚼掉冰棒,抽了張紙巾邊擦手邊往展廳一路小跑,小心翼翼穿過一叢一叢人群。
學姐是展子負責人之一,對學弟學妹也向來上心,從不诓騙人,說有人着急找他一定不是什麽無關緊要的阿貓阿狗,說不定是導師引薦了什麽人?又或許是有人看中他手藝,還是介紹工作?阮幼青最近為此頗費周章,如果是就再好不過。
大四這一整年他都沒有尋到一個滿意的出路,眼見着同系的畢業生一個個有了着落,有人讀研有人轉行,有人去了游戲設計公司,有人去了設計院,學姐一直勸他換個方向,不要一門心思只想着玩玻璃這種小衆材料,連油畫這樣被市場認可的傳統的項目,做純藝都是很艱難的,何況連單獨專業都辟不出的玻璃藝術。導師也說過,往前後那麽倒十年,都不一定有第二個以玻璃為主要媒介的學生在,自然難以令人信服。如果要謀出路,還是要以現實為本。
于是阮幼青老老實實投簡歷給設計公司,就算不做玻璃,他也可以靠別的手藝過活。只不過因為他的聽障,遭遇了不少阻礙。導師介紹他去一家室內燈具設計公司,HR看完了他的簡歷,工作的事按下不表,對話倒是直接轉向他為何從小就跟健康人一起上學,沒有上殘障人士專門學校。這說來話長,面對着幾雙好奇的目光,他不感到冒犯卻也不願過度強調個中曲折,只說了個簡略的版本給他們:“當初,家裏人沒發現聽障的問題,在學校成績也沒有問題,就一直這樣了,順其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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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開頭又引起了別人其他興趣:“你說話一直這麽慢嗎?”
這個說法就有些不禮貌了,阮幼青也不知自己是因為助聽器帶的晚,亦或是天生的,為了把話說清楚語速總是較常人慢一些。但也僅僅是慢幾拍,口齒是清晰的。
長達半個多小時的面試結束後,他默默劃掉了這家公司,當然別人也不見得會錄取他,聊的久多半是因為第一次見到聽障人士來應聘,新鮮。聊聊可以,真做錄用考量的時候,這必然是個減分項,即使對方知道帶着助聽器他跟正常人別無二致。
之後又去了幾個自己感興趣的地方試了試,情況大同小異,讓他等通知。簡歷上他并沒有寫明自己的聽障,這是學姐和導師共同讨論的結果,為了不讓他人還沒露面就直接在第一關被過濾掉。
“你必須得讓他們看到你本人,這樣他們才不會看到聽障兩個字就莫名其妙聯想到病歪歪的形象。”學姐說:“HR相當一部分是女生,你的形象足以彌補其他弱點,這是優勢!誰不喜歡長得好看的同事啊!”她看上去不像開玩笑,分析地相當認真:“就算暫時覺得你不合适也絕對會記住你這個人。以後有空缺了說不定能想起你。相信我,人都是視覺動物,尤其是搞藝術的,你長得帥就要加以利用,別覺得不好意思。”
阮幼青将信将疑地照做,事實卻并不如學姐所料,利益面前大家顯然很理智。
畢業展出于安全考慮是限流的,展廳的門口聚着人排隊等候,有人認真讀冊子看作品與作者簡介,大部分卻是把A5大小的宣傳冊當扇子使,扇出一廳的汗味和香水味。建築內雖沒有室外那樣熱,可人一多卻也悶,許多穿了西裝的男士早已顧不得形象,脫掉外套,将襯衣領口的扣子解開一兩顆,狼狽地接過女伴遞來的紙巾擦拭脖頸。阮幼青四下環顧沒見到學姐,一邊摸出手機,一邊往人少的樓上走,卻在樓梯轉角被人拖住胳膊,他一擡頭是學姐在沖他說什麽,周圍吵,依稀聽得出是:“這邊這邊。”
他就這樣猝不及防被拖到陌生人面前,額上的汗都沒來得及擦。
對方卻大不同,頭發整齊地攏到腦後露出清淡俊秀的五官,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像電視銀幕上那些年輕有為的精英,卻沒有那股霸道總裁的自負感,興許因為眼神清澈柔和,不世故也不傲慢。
這樣熱的天氣裏,那人的正裝也不顯潦草,透氣的亞麻窗格西裝裏是粉末藍色T恤,長褲挽一道邊露出腳踝和一雙啞光雕花牛津鞋。他與阮幼青保持着一米半的距離,散發一股淡淡的肥皂香味,讓人想倒晾曬在天臺幹淨整潔的白襯衫,被太陽光照到透明,在微風裏飄動,燥熱天似乎也不那麽惱人了。
阮幼青擡眼,那人始終保持着得體的笑,一副細金屬框眼鏡架在挺直的鼻梁上,遮住了些細碎眼光。對方動了動嘴,即使聽不真切,看口型也知道那是一句再平常不過的:“您好。”他向前一步微微傾身對阮幼青伸出手。
阮幼青慶幸自己不愛出手汗,不至太狼狽,他輕輕回握了一下那只手,垂眼看到紋路自然漂亮的牛皮表帶盤在細手腕上,也輕聲回了一句:“您好。”
那人松了手又退回去一小步,阮幼青一只手隔着布料摸到了口袋裏的助聽器躊躇着,眼下似乎錯過了最佳時機,他實在不想在人前當衆将它們帶到耳朵上,到時候免不了又是一陣客套,雖然對方看起來不像是會給人難堪的人,但他着實不願再為陌生人做聽障和助聽器的科普了。
周圍嘈雜,于是他只好認真盯着那對一張一合震動的嘴唇,好在對方說話咬字清晰不偷懶,通過流暢的語調和唇形輔助他完全可以應付。
“我剛剛在展廳看到了您的作品,非常有趣,所以拜托了玉瑤幫我引薦。實在打擾了。”那人說着側頭沖一旁的學姐笑了笑,兩人一副相熟的樣子,學姐的臉頰紅得不正常,盈盈笑眼望着那個人,瞳仁裏閃爍着明亮的光點:“哪有,我爸說讓我跟你多學學東西。”
阮幼青看着她的樣子不禁想起思春期三個字。不過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像這位這樣風度翩翩溫文爾雅的成功人士又有幾個人見到會無動于衷呢。
學姐大名李玉瑤,是他前導師李雲川的獨生女,自小耳濡目染也修習了多年的油畫,可長大後卻偏偏愛上雕塑,現下是研究生二年級。眼前這位精英叫她叫的的如此親昵,看樣子關系匪淺,八成也是藝術圈內的藏家或者投資人之類。畢竟能與中式油畫大師李雲川有交情的人定非等閑,李老一貫心氣高的,非名流不能結交。
所以這樣的人找自己做什麽?
阮幼青點點頭,耐心等待下文。
“我叫唐荼,是藝術品經紀人,當然,自己也有收藏的習......慣……”他話剛說了個開頭卻戛然而止,阮幼青将目光從他的淡色唇上移到雙眼,發現涼意在當中一閃而過,眉眼間神色停滞。
雖然不明顯,但這人平和的情緒竟然蕩下去,眼神裏閃過了一絲抗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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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見面了!
有一丁點慢熱,希望你們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