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精靈的梧桐

“我自己來就好。”那股皂香的風散去,阮幼青掏了掏口袋,發現剛剛那已經是最後一張酒精棉片,只得空手撤出:“我回去再弄。”

唐荼轉身走到角落,打開小冰箱,彎腰取了下層的冰袋,又從上層找到了酒精棉簽,示意他坐到對面椅子上。阮幼青猶豫再三,不願拂了對方的好意便老老實實坐下,接過唐荼遞來的冰袋按到微微脹痛的嘴角旁。

他眼睛向斜上方瞄着,唐荼脫下了西裝外套挂到牆壁的木挂勾上,解開襯衣袖口挽了兩道上去露出偏細的手腕,看樣子西裝裏有墊肩,這樣一脫他整個身形都瘦了一圈似,對比起來有些單薄。

那人小心撕開棉簽包裝,立在阮幼青身側,他餘光裏盡是唐荼反着燈光的手腕在自己耳朵旁晃,捏着棉簽在耳輪上輕輕擦拭。那股清新的皂香味在唐荼脫掉西裝外套後更明顯了,他下意識嗅了嗅,卻感到對方的手抖了抖,半天沒有動作。

“老大你的衣櫃裏只有......”剛剛的年輕女孩推開門一頭紮進來,一只手拎着兩只挂了衣服的衣撐,袖子還在晃動人卻沒聲了,她将衣撐鈎在門把手上立刻閃身退了出去。

唐荼後撤一步将用過的酒精棉簽扔進垃圾桶,指了指那一黑一白兩件襯衫:“要換下來嗎?”

阮幼青眼力好,他看得出唐荼的衣裝多是貼合本人的身形,自己的肩膀大概寬出三四指,襯衣套上胳膊大概會卡住,何況那樣貴重的衣服他也穿不慣。所以他搖搖頭:“謝謝,不用了。”

唐荼又取了熱毛巾給他,讓他擦幹淨下巴,阮幼青一擡頭便看到他靠坐在桌邊那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那位太太看上去...年紀比你大很多,女兒都上高中了吧。”唐荼終于還是開了口。

阮幼青點頭。

“你......平時創作需要的花銷大麽?”

“還好。”阮幼青猜他問的是制作玻璃的成本。

“這些是你的私事,也許我沒立場過問,但我非常欣賞你的作品,我記得去年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就有說過。”唐荼抿了抿嘴唇,原本就淡的唇色被他抿到發白:“你就沒試着主動聯系一下其他工作,或者向畫廊自薦麽?我個人覺得你這樣下去不算個長久之計。你需要的并不是一個可以提供資金給你的人,而是更專業,更了解市場的專業人士幫助你。你不用……不用這樣委曲求全的。”

他雖表達的隐晦,但阮幼青總算聽明白了。他将用過的毛巾放到唐荼撐住桌子那只手旁邊:“她是我媽媽。”

“她……嗯?”顯然這很讓人出乎意料,唐荼咬緊的嘴巴微微張開,驚詫地盯住他。

“她生我很早,所以看起來不像媽媽。”他試圖解答對方的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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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那個女孩......她怎麽說……”

“她是我媽媽改嫁後生的,并不認識我。”這解釋起來有些複雜,他講話很慢,但見唐荼并沒有任何催促的意思就繼續說下去:“我父親去世得早,我兩三歲的時候,媽媽就離開家鄉了,她的新家人并不知道她曾經生過我,所以那個女孩并不認識我。”說到這裏就足夠解除誤會了吧。

除了一起住了四年宿舍的項羽,阮幼青從未與別人提及半句家事,連陸真夫婦都只知道他跟着外公長大。倒不是刻意隐瞞,因為他本人其實不記得什麽,都是從外公和街坊鄰居的閑談裏得知的。

阮幼青兩歲那年的盛夏,一家三口乘火車去海汐旅游,他第一次看大海就遇上了規模可觀的臺風,海上的大雨狂風對許多內陸游客來說是奇景,雪白的浪頭從遠處晦暗的天色裏席卷奔湧,拍打上了岸邊,簡直活活将日本浮世繪的神奈川沖浪裏挪到現實中來。楊柳膽子小,牽着年幼的兒子站在遠處看這副壯闊的景,也看到了堤壩邊擠滿了興奮的游人,那些人并未領教過海的威力,不顧警示牌的勸阻歡呼着迎接滔天巨浪。

不過一眨眼的功夫,三四米高的一浪擊打上來又退回海裏去,兩個半大的孩子就被海浪生生吃了進去,人群随即爆發出騷亂與尖叫,衆人終于意識到警示牌的标語并不是危言聳聽,這海浪真的能要人的命,便紛紛相反方向逃竄。阮幼青的父親正是這一刻成為英雄的,他想也沒想就沖了出去,與幾個會水的成年男人一同跳進了洶湧的海潮中。他們抓住了小孩奮力托出水面交給岸上驚慌失措的家長又回身找另一個,前後不過幾分鐘,孩子們都成功獲救,可是奮不顧身救人的父親卻沒能回來,屍體是風平浪靜之後打撈上岸的,阮幼青沒有見到,回憶裏只依稀留下了一個父親沖出去的背影。

那個時候媽媽不過是個剛剛20歲的姑娘,一蹶不振了許久。鄰裏街坊剛開始圖新鮮,同情心爆棚地幫助見義勇為的英雄遺屬。可日子久了哪有什麽感同身受,一個如此年輕漂亮的寡婦時時刻刻受到關注,跟哪個男人多說了幾句話,在誰家停留,會不會改嫁,都成了這些人茶餘飯後的談資。阮幼青的外公硬是将陷入低潮的女兒從這個小地方趕走,他說去個沒人認識你的地方好好生活,幼青我幫你帶。就這樣母親在他三四歲的時候離開了家鄉,再也沒回來過。直到上初中,外公才告訴他母親早已嫁人。

當然這些細節他沒必要告訴唐荼,人與人的交往過密有時候也是種負擔,何況對方這樣一個争朝夕的有錢人未必有興趣聽這些無關緊要的過往。

“實在抱歉,是我誤會了。”唐荼得知他與楊柳的關系終于緩緩松了一口氣,略顯糾結的神色也恢複了些許笑意。他拉開阮幼青對面的椅子與他隔桌而作,沉重的木制椅看上去很別致。

不僅僅是木制椅子,這個房間燈明幾淨,深胡桃木色的桌椅櫥櫃沉穩不顯冷硬,連剛剛的冰箱門都是配套的,再加上同系列的挂衣鈎,像是全屋手工定制。他身下的椅子分量十足,椅背的形狀不方正,他剛剛只粗略瞄了一眼便坐上來,來不及細看,但大抵是設計師按木頭的紋路切割的形狀。

“學姐說,她把兔子送來了。”他主動提醒唐荼兩人約見的本來目的。

“嗯對。”唐荼從抽屜裏拿出那張幾乎全空白的作品介紹:“玉瑤說這些她也不太清楚,讓我直接問你。”

阮幼青看到作品介紹幾個字有點頭痛,其實換做他自己大概也要交白卷,他沒什麽文采更沒有口才。

“就是……一只小兔子,學姐養過兔子。”他勉強解釋。

一陣沉默過後,唐荼眨了眨眼睛:“就這樣?你……說完了?”

“嗯。”

“那……”唐荼又從書架上抽出一本小冊子,阮幼青一眼認出那是去年夏天他們那屆畢業生藝術展的畫冊,不想對方竟還保存着。唐荼随手一翻就是屬于他的那一頁,指着巴掌大的圖片問:“那這個呢?”

阮幼青看他指尖落在當中那只藍色蘑菇上,便介紹說:“這是炫藍蘑菇,也叫精靈的梧桐,有毒。”

唐荼啞然,又忍不住笑了:“因為有毒所以沒有被吃掉?是什麽東西路過了?”

阮幼青看着唐荼的笑容,心裏也放松下來:“梅花鹿。”雖然不明白對方為何笑,可這個笑裏摻了些真心喜愛,不再是出于禮貌那麽單薄。對方看上去對自己并沒有戒備和敵意了,這讓他如釋重負,不必裝腔作勢與一個排斥他的人交流。

“阮幼青,我可以問問你的名字有什麽特別的意思麽?”唐荼從冰箱裏取了裝滿液體的玻璃瓶子擱在桌上,又放兩只精巧的染色手工玻璃杯在旁邊。淡紫色的液體中飄着檸檬片,一看就是蝶豆花萃出的天然顏色。他原本覺得唐荼跟熱乎乎的現磨咖啡更搭,沒想到這樣冷的天氣裏對方居然會喝這個。

“原本是叫釉青。釉彩的釉。登記處的人寫錯了字,後來覺得這樣也很好,就沒有改回去。”他解釋道:“外公是瓷窯的師傅,最喜歡青釉。”

他們這樣聊了許久。阮幼青倍感新鮮,他不擅長聊天,卻也不妨礙日常交流。可每當他與別人聊起玻璃,聊起藝術通常不太順利,說不了幾句便難以為繼,好多人說他的思維太跳躍,包括學姐,包括導師。不過大家習以為常,哪怕是那些成名的藝術家之間也不見得能完全理解彼此,但唐荼這個人好像很善于傾聽與溝通,輕易便将他簡練的內容串到一起去。

“你現在的工作忙麽?”唐荼問。

“不忙。雕塑仿制。很多人不喜歡當代藝術,說那些看不懂,騙錢。年輕人好一些,會喜歡奈良美智草間彌生什麽的。絕大多數客戶還是點名要維納斯之類。”他給唐荼看了看手機裏保存的客戶返圖,對方接過他用到第五年的國産機若有所思的問:“薪水呢,還滿意麽?”

“三千多吧。有時候會有一點提成。”

……

唐荼擦了擦他不太清晰的屏幕,發現那并不是灰塵而是用舊的刮痕,又沉默了一瞬。

“阮幼青,你想專心做藝術家麽。”

阮幼青不是第一次聽到這個問題,項羽問過,學姐問過,導師也問過,可他總答不上來,因為藝術家這個詞太抽象。他所思所想不過是能一直做玻璃而已。

唐荼見他猶豫,補充道:“我很喜歡你。”

阮幼青猛地一擡眼,唐荼像是有些累了,用手肘撐住桌子托着下巴,眉眼很放松。他原本思慮半天的回答一下子梗住,他上次聽到有人這樣直白地說喜歡他還是上高中有女孩子跟他告白,她在夕陽下約他到圖書館後門,羞怯地說:“我很喜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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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幼青,貧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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