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泡影
“阮幼青?”唐荼見他半天不說話問道:“怎麽了?”
“你?喜歡我?”阮幼青有些迷茫。
“是的,一次也許是巧合,可你的作品每次都能抓住我,不僅僅是我,這次的評審也覺得你很棒。”唐荼呷一口面前的蝶豆花檸檬水:“有什麽問題麽?千萬不要告訴我過去沒有人稱贊過你?
阮幼青松開下意識挑起的眉頭:“哦,是這個意思。”
“嗯?”唐荼回味了一下他的話,手指摩挲了一下玻璃杯的杯沿,忽然笑起來:“是啊,是我沒表達清楚,你別緊張。放心吧,我不跟藝術家談戀愛的。”
原本阮幼青想繼續他們關于藝術家的對話,可聽到他這樣說自然而然便追問了一句:“為什麽?”
話音剛落他便意識到,這個問題太唐突,這是別人的私事,他們不過剛剛認識而已,他也并沒有真心發問,只是好奇心的條件反射而已。
“沒什麽特別,就是個人原因。”唐荼倒是沒有介意,圓滑地将話題過渡。
“我其實不太有把握藝術家該做什麽。”阮幼青想起導師的話。如果沒有異于常人的堅定就不要去做藝術家,因為這個世界上有百分之九十九的藝術家一輩子都不見得被賞識,也不會有什麽成就:“與其說是玻璃藝術家,我大概算個玻璃工匠吧。”
唐荼立刻否定他:“當然不是。每個人都有做工匠的潛質。只要有人教授技藝,有經年累月的練習和耐心,誰都可以是個工匠。但藝術家不一樣,藝術家要富有創造力。靈感,天賦這樣的東西是無法傳授的。怎麽,不相信自己麽?”
倒也沒有。阮幼青一時無法給出确切的回答,也許因為自己并沒有那麽強烈的欲望,也沒有異于常人的決心:“我可以試試看。但抱着試試看态度的通常都不會成功,對麽。”
唐荼依然保持微笑:“不見得。藝術家就是堅持自我,堅持表達。不需要拘泥世俗的條條框框,更不需要視死如歸。不過,我看人很準的。”他自信一笑,掏出手機點按一番,遞給阮幼青:“留一下聯系方式吧。”
阮幼青看着新加入列表的頭像,是一張簡介的logo,當中兩個藝術字體“荼白”。
“這是我畫廊的名字,就在樓下。我有意向簽你,當然合作與否在于你的選擇。你可以慢慢考慮。”唐荼的每一句話都給雙方留有餘地。
寫字間裏沒有窗戶,阮幼青看到手機屏幕時才發覺他們聊了很久,他起身跟唐荼告別,卻忽然想起一件事:“那個……唐……”畫廊老板應該怎麽稱呼?他先前除了老師同學沒怎麽與搞藝術的人打過交道。
“雖然我大你幾歲,但你可以直接叫我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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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他點點頭:“唐荼,我有個問題。”這個問題困擾了他很久,從他們一年多前初次見面就懸而未決。
“問吧。”對方本是起身送他,聽到這裏又收回了替他擰門把手的胳膊,饒有興致地抱着手臂看他,畢竟一整個下午阮幼青都是被動地回答問題而已。唐荼說:“是想問為什麽上次見面我沒有提出合作的意向麽?”
“不是。”阮幼青并不喜歡深究已經過去的事,萬事都講個時機和緣分:“我是想問,你用的是什麽洗衣液?”
“……”唐荼眼睛眨得飛快,有些不明所以,竟是半天沒接上話。
“我找了很久也沒找到,所以想問問,是超市買不到牌子的麽?”阮幼青盤算着該不會是進口超市那種貴的要死的地方吧。這個人從小在英國長大,難道是英國貨?
唐荼消化了很久,眼神游移一番,而後緩緩擡起手腕在他鼻尖處虛虛一晃:“你說的該不會是這個吧。”
是了。從微微透出藍色血管的脈搏處散發出絲絲縷縷清香,是太陽下新洗的襯衫,還帶着些許清草的露水味兒。他不由自主用力嗅了嗅,忙點點頭。
唐荼解釋說:“這不是洗衣液,是香水。”
“香水?”阮幼青印象中的香水都帶着些脂粉氣,無論男女,偶爾與愛用香水的同學在校園裏擦身而過,留下的多是令人眩暈的花果甜香,并沒有唐荼這般清爽潔淨的感覺。
唐荼轉身從櫃子裏摸出一只純黑色的瓶子,将蓋子打開放到一旁,拽起阮幼青的胳膊将他弄髒的衣袖向上一撸,沖露出的手腕輕按了一下噴嘴:“前調有點沖,過一段時間大概就是你喜歡的味道了。”他說話的時候沒有擡頭,注視着自己手中的香水瓶。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阮幼青覺得他的手在小幅震動,氣息也有奇怪的起伏。這是,在緊張嗎?
“不舒服嗎?”他多嘴問了一句。
對方聞言輕輕松開他的衣袖,擡起的臉上沒有露出一絲慌張,仿佛剛才一瞬間的失措只是阮幼青的錯覺:“我沒事。你接下來有其他事情麽?樓下剛好在布展,要不要去看看?”
阮幼青想了想,別說看看布展了,他這樣一個閑人只要趕在末班地鐵前回去就好。
唐荼帶着他來到一樓的展廳,這裏前幾日剛剛結束了一場亞洲波普藝術展,現下場地已然變了樣子,下周就是之前策劃的無主題新銳藝術家展覽,看起來已布置的七七八八。唐荼帶他經過許多還在做收尾的工作人員,多是年輕男女,大家點點頭就算打招呼。
走到展廳深處,他們停駐腳步。
那只兔子放置在純白色的空間裏,布光柔和。幾個染了淡淡彩色的玻璃泡泡被映照出一層珍珠色偏光,有渾圓的,也有不規則的形狀,它們投在純白桌面上朦胧的影子似乎也是暈開了水彩般清淡的顏色。
阮幼青在兔子展臺一米開外的地方站定,這裏的氣氛,味道,溫度,光線共同成就了這個作品,玻璃本就是光與影的藝術,他沒有在這種環境下看過這只吹泡泡的兔子,它有點孤獨,又好像不甘寂寞,仿佛下一刻就要鼓起腮,又有新的泡泡要飛出來。
“我喜歡那顆觸碰到地面即将破掉的泡泡。破口那裏很美,像一片水溶蕾絲。”唐荼盯着那只兔子說:“它明明沒有五官,圓滾滾的很可愛,卻總讓人覺得它不開心。”
阮幼青沒有說話,每個人看一件作品的感覺都是不同的,他燒制的時候沒有想那麽多,只是單純跟着感覺走,為什麽這顆破了,為什麽這顆不規則他都沒有過分計較。
“這個作品沒有介紹,所以這裏還空着。為什麽不給它取個名字?”唐荼指着白色桌子的下方。
“原本沒有。”阮幼青說:“現在有了。”他內心毫無道理地雀躍起來,扭頭看着唐荼忍不住笑:“叫泡影吧。”
他們離的很近,他看到唐荼的睫毛落下陰影,也看到對方默默移開的視線。
唐荼有些心悸。阮幼青不愛說話,也總是沒什麽表情,忽然沒有任何征兆的笑起來讓人難以招架。對方就這樣直直看着他,外眼角彎下去,眼瞳中蒙着濕潤的光彩,雖然仍舊淡淡的,卻像枯枝頭一捧潔白涼爽的新雪正徐徐融化,讓人忍不住心頭泛甜,想喝上一口。
藝術家長得好看并不見得是件好事。
唐荼在內心反複告誡自己。他應該以客觀的眼光看待這一身年輕又賞心悅目的皮囊,就像欣賞他本人的作品一樣。
他收起了想邀請阮幼青一起吃晚餐的沖動,友好地送走了這個捉摸不透脾氣的年輕藝術家,一個人回到寫字樓頂層。
“老大……”許涵藝在等他:“下午那個是之前提到的阮幼青嗎?”小姑娘從研究生在讀就跟着他,人很機靈,學東西上手也快,不過一年多,畫廊幾乎所有聯絡事宜都是她一個人負責。
“嗯。”他取下挂在牆上的兩件襯衣塞回給一臉花癡的許涵藝示意她收好。
“好帥啊……多大了?有女朋友嗎?住哪裏啊?老大,你有他聯系方式嗎?”
唐荼算了算,阮幼青去年大學本科畢業,那現在應該是23歲左右:“比你小一點吧。其他問題你自己去看資料。要麽下次見面自己問。”
阮幼青擠在晚高峰的地鐵裏,抓着頭頂的吊環扶手,一仰頭就能聞到噴在手腕處的香味。大致上就是這個味道,但又跟唐荼周身的溫潤感有細微的差別。他憑印象搜索了黑色瓶身上的幾個關鍵詞,這款香水并不難找,信仰愛爾蘭綠花,價格不菲,五十毫升要小一千塊。
他在地鐵的終點站下車,眼前灰蒙蒙的,工業園區的空氣不怎麽好,但這不影響他明朗的心情。
今年的第一股寒流在夜裏降臨,氣溫驟降,集裝箱沒有隔熱層并不保暖,風在窗縫間嗚咽着。阮幼青從被子裏爬起來,在柑橘和檸檬樹盆栽的葉片上仔細尋找,有幾顆卵已經孵化,綠色的毛蟲隐藏在泥土與葉片上,似乎不怎麽受影響。阮幼青默默祈禱它們先不要羽化,以幼蟲或是蛹的狀态越冬,這樣會活得比較久。
一陣一陣狂風卷過,外面聽得到噼噼啪啪雜物被吹翻的聲音,香水的味道在洗澡過後淡得幾乎聞不到,他握着手腕有些惋惜,窩在枕頭裏思索着唐荼說的堅持表達是什麽意思,不知不覺便睡着了。
一大堆玻璃兔子在夢境裏出沒,它們追逐着那些泡泡像人類一樣用兩條腿奔跑,卻在觸碰到的一刻徒勞的看泡泡破掉,變成一地肥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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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荼:有種打臉的預感……不行,我再掙紮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