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靜水深流
春節期間,畫廊有四天假期,從年二十九放到正月初三。阮幼青打包了燈工玻璃的工具回到外公家,除夕這天從一早就在陽臺支起戶外桌子做起了小玩意兒,準備拿回去讓陸真放在網店裏做贈品。
外公一個人在廚房一邊憋着嗓子唱戲,一邊包祖孫二人的餃子。
阮幼青不怎麽喜歡吃餃子,可他喜歡臘八蒜,确切的說他喜歡的是泡臘八蒜的醋,酸酸甜甜還有一點辛味刺激。過年大魚大肉吃多了,這一口甜醋尤其解膩。
“新做的?”阮幼青看着吃空一半的盤子,盤底是冰裂紋,層次極為漂亮。
“嗯。”
過去外公不喜歡冰裂紋,說明明就是配方失誤,怎麽真就成了款式。
人類本質就是真香。阮幼青默默在心裏嘟囔一句。許涵藝的手機殼上就印着這句話,天天在他眼前晃。
他在外公面前基本不帶助聽器,吃完餃子外公自己一個人看春節聯歡晚會,阮幼青捧起手機看了一眼荼白的聊天群,這個群幾天也不見得有人說一句話,只偶爾劉妍發一些設計圖問其他人感想,最常說的一句便是:我拿去給老大看了……祝我好運!
工作中他們對唐荼都頗為忌憚,阮幼青觀察過,唐荼不會發脾氣。但他沉着面色不搭理人的時候比發脾氣還讓人難受。前些天張文彬因為輸錯地址,讓他被迫爽約了一個提前訂好的會面,那是位外地來高校開講座的前輩藝術家,時間安排的很滿,飛走之前只勉強勻出一個小時給唐荼。在那之後唐荼連續幾天都沒有跟張文彬講一句話。
張文彬私下裏捧着杯咖啡跟許涵藝抱怨:“能全怪我麽!那個藝術家都不怎麽會用手機,讓別人拍了一張手寫地址給我,墨水筆,天臺路寫的和雲臺路一模一樣,你看,你看是不是嘛。”
“老大作為一個晚輩拜訪,結果還爽約,估計以後都沒什麽合作機會了,也不怪他生氣吧……你就忍忍吧。誰讓你眼殘。我看這怒火可能要持續到年後了。”許涵藝拆開一包低卡小零食投喂給落魄的張文彬:“而且不是也沒把你怎樣。”
阮幼青回憶了一下唐荼生氣的樣子,他那樣的人是不願失态發作的,就只是沉默一會兒嘆一口氣,再沉默再嘆氣,然後不經意擡眼看一下對方,像是無聲拷問,挺有趣的。
“阮幼青!”外公大力拍他的大腿:“你電話!”
他接過外公替他拿來的手機,發現想什麽來什麽,屏幕裏亮着的名字是唐荼。
“喂?阮幼青?”唐荼問:“聽得到吧?”
他低低回了一句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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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聽到總是不出聲。”唐荼無奈一笑:“諾亞下周三過來,你想不想見見他?”
“想。”阮幼青看了一眼外公的臺歷,下周三是大年初五。
“當天我們正常工作,晚上大家一起吃飯。”唐荼問道:“我看你最近一直只單穿一件襯衫,不冷麽?”
“還好。許涵藝說要穿正裝。”阮幼青慢慢走到陽臺,外面天寒地凍,桌子上放着幾顆在冷卻的八寶糖,一套六色,還有幾只蝦餃。白天的時候他試着做了半透明牛奶色的玻璃,勉強算成功。
“是不是打擾你跟你家人吃年夜飯了?”唐荼那邊聽起來異常安靜,連煙花爆竹的聲音都沒有。
“吃完了。”阮幼青忽然想到唐荼的家人都在英國:“你一個人?”
“嗯,在畫廊。”唐荼咂咂嘴:“門口那面牆的設計又改了,諾亞覺得字體不好看換了新的,剛傳給我。反正今天沒事做我就過來幫他弄一下,刷刷牆而已沒什麽技術含量,早弄好早點散味道。”
挂了電話,阮幼青趴在糊了一層霜的玻璃後看窗外朦胧的燈光與火光,即使聽不清也知道今晚家家戶戶都很熱鬧。他心裏忽然不太舒服,便推門出去收好了器材打包到行李箱裏,轉身回到客廳:“我明天回去了。”他對外公說。
“票呢?不買好票怎麽回去?”老頭倒是沒追究他為什麽,也是,他從小想一出是一出,按照外公的理解就是性子怪,但是從不招惹事端,讓人很放心。
“有大巴,我早上去問問。”他看了一眼餐桌剩的餃子:“你幫我包豆腐粉絲的吧。”
外公點點頭說行,明天早上包。
“現在就要。”他說:“包好煎一下,放到冰箱裏凍着。我明天帶走。”
外公狠狠瞪他:“大晚上折騰什麽!”老頭嘴上罵罵咧咧,卻還是從沙發站起身走到廚房,阮幼青在旁邊幫他泡粉絲切豆腐剝玉米粒,看他要拍蒜急忙制止:“不要蒜,也不要蔥姜。”
他盯着外公撒鹽,撒到一半便搶下了勺子:“這樣夠了。”
“你這是喂鳥?”外公不可思議地看着他。
“嗯。”老人家口味重,阮幼青懶得解釋,低頭切筍丁。
“你自己這不是會包麽。”外公看他手下麻利的很,便想回去看相聲。
“你幫我擀皮。”阮幼青看着肚子鼓鼓的餃子頗為滿意。
一早阮幼青托着行李箱來到車站,天還沒亮開。他如願搶到半小時後的票,在車上搖搖晃晃睡到中午直達市中心地鐵站,又換乘地鐵到了初晴。
春節期間酒店生意極好,就像唐荼當年預測的那樣,這間藝術酒店已然成為每個人都想要打卡的城市地标,人們已經不滿足旅途中那些亘古不變的山山水水,人文藝術逐漸侵入生活的方方面面。
他坐直梯上到頂層,寫字間的樓層與人來人往的餐廳大堂不同,假期裏空無一人甚至有些陰森。他刷卡開門,唐荼的辦公間沒有關,風衣和圍巾都挂在衣架上人卻不在。阮幼青将行李箱攤開取出扁平的玻璃餐盒放到微波爐裏轉了一下,拿了最後一包密封的一次性刀叉直奔樓下,遠遠就看到畫廊開着門,有淡淡的油漆味飄過來。
他走進門,內部已經全部完工了,精紡灰色牆面的存在感極弱,畫框上方的暖色照明更凸顯了
畫作柔軟細膩的筆觸。諾亞喜歡畫水中倒影,唐荼席地而坐,胳膊環抱着膝蓋,對着一副雨天的水坑出神,絲毫沒注意到身後來人。他今天難得沒穿西裝,而是在襯衣外套了件寬松的休閑款毛衣,他的手指上沾了些白色漆料,輕輕搭在臂彎裏毛衣松垮堆疊的地方,并未在意髒污。
阮幼青發了一條微信問他中午吃什麽。
唐荼對着手機看了一會兒,從地上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一轉身便吓得失色,瞪大了眼睛向後躲開,看清了來人又生生定住:“怎麽總這麽不聲不響的。”那人忍不住抱怨道。
“給你發信息了……”阮幼青晃晃手機,他注意到唐荼今天并沒有抓頭發也沒有戴眼鏡,看慣了一絲不茍的背頭精英再看到劉海柔順垂在額前的普通人有點不習慣,這樣的唐荼顯得年紀小了不少,手上沾到的白漆讓他更像個畫家,而不是生意人。
“你怎麽在這裏?”唐荼看着他左手端的一盒餃子,示意他一起出去,畫廊內不能吃東西。
他們走到門外那面剛漆好的牆邊,阮幼青把餃子遞給他說:“嘗嘗?”
見對方猶豫,他補了一句:“不燙的。”
“不是……”唐荼接過餐盒和一次性餐具:“你不是回家了麽。這餃子……”
“我跟外公包的。你一個人守歲,應該沒吃餃子吧。”阮幼青覺得,雖然餃子本身沒什麽好吃,但卻是個節慶的符號,就像端午節的粽子,中秋節的月餅一樣,儀式感還是要有的,不然總覺得沒過完這一年。
唐荼用叉子紮了一顆外皮薄到快要透明的餃子咬了半顆,一股淡淡的清香味飄出來。阮幼青只讓外公在餡兒裏加了一點鹽和香油,味道很清淡,他昨晚嘗過,嫩滑的豆腐Q彈的粉絲配上時令春筍,鮮甜可口。就是不知道凍了一夜再重新加熱會損失多少風味:“好吃嗎?”
唐荼看着他緩緩點頭,邊吃邊打趣他:“你提前回來該不會是特意給我送餃子吃的吧。”
“嗯。”阮幼青沒有否認,說不上為什麽,他昨晚聽到唐荼帶着回聲的聲音一下子聯想到陰森森空蕩蕩的大樓,莫名有些于心不忍。
樓裏不冷,見唐荼遲遲不開口,阮幼青便脫下棉服墊在地上自己率先坐到一側,拍了拍身邊:“坐着吃。”
唐荼坐到他身邊吃完了小半盒,蓋上了蓋子遞還給他:“謝謝,很好吃。”
阮幼青忽然想起今天見面該先拜年的,于是道了一句:“新年好。”說完便在唐荼略顯呆滞的目光中捧起剩下的大半盒餃子吃起來。還好,确實沒有剛出鍋的時候那麽美味,可涼吃也不賴,好像筍子更顯甜美。
“新……新年好。”唐荼變得有些吞吞吐吐:“你,沒吃午飯?”
阮幼青邊吃邊點頭:“早飯也沒吃。”
“那你……你怎麽不跟我一起吃……”唐荼眼神不看他,只牢牢盯住那只一次性塑料叉子:“那個……我,我用過……”
“只剩這一套。”阮幼青咽下餃子。
“我可以下樓去餐廳要一份的……”唐荼扭開了頭,阮幼青看得到他肩背松動微微嘆息,半天才轉回來。他早猜到唐荼這樣講究的人不會跟別人共用餐具,所以幹脆等他吃完自己再吃,難道這樣也接受不了麽。
唐荼沒提這一茬,在一邊等待他吃空了盒子,回到畫廊裏拿出了镂空的打印紙,阮幼青幫他按在牆上,他們一起在刷完的灰色牆面上按照新的字體,用黑漆刷出了Noah Brown的名字和畫展标題“Still water run deep”,靜水深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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