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殘翅

未等他看真切,唐荼已然直起身來,衣服邊緣垂落下去。一晃而過的色彩就那樣消失了。

唐荼轉身将玻璃杯放到流理臺上,阮幼青下意識繞到他身後,想也不想便将米色居家服柔軟的衣擺推了上去,光滑的皮膚隐隐反射家居燈暖調的光。

他剛剛沒有看錯,腰脊骨上,黑色底紋,果綠,水粉,雪青三色暈染。

雖然不全然寫實,但從色彩搭配還是可以辨認出這是一只玫瑰鳳蝶,五公分大小。刺青師的技術精湛,線條流暢,振翅姿态立體,色彩明淨。只是不知為何,蝴蝶一側的後翅有明顯缺損,像被天敵撕裂,看尺寸容易讓人聯想到身材不大的螳螂。

可它似乎并沒有死去。它像壁虎斷尾一樣在危險中掙紮着丢棄那一小片殘翅,努力讓自己活下來,即使以後飛翔的時候,不再那麽平穩。

阮幼青用指尖輕輕描過那片缺損,想象它完好的樣子,蝴蝶像是感受到了鼓舞,輕輕動了起來。

“好美。”他不禁感嘆,手指流連中,忽然感受到了明确的顫動。

蝴蝶刺青不會飛走,只是在随着唐荼後背劇烈的起伏而動。

寧靜的室內只剩下急促的呼吸聲。

唐荼轉過身揪住了他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漸漸貼近他的臉,阮幼青看清了他紅透的耳尖,看到他湧上血絲的眼角和微微顫抖的嘴唇。

他的呼吸好燙,眼神也渙散着,睫毛低垂。幾小時之前他還在淡定與人談笑風生,優雅自持,此時卻帶着一絲狼狽。

阮幼青笑他:“是不是醉了?”

話音剛落,那股灼熱的呼吸便屏住了,唐荼盯着他目光逐漸聚攏起來,片刻後又與他重新拉開距離,那人的嘆息拘謹着,又輕又長,帶着些倦意:“也許是吧。”

知道自己醉的話倒也還好:“多補充水分,早點睡吧。”

唐荼點點頭,拿起玻璃瓶要倒一杯水,卻因為表面凝結的小水珠太滑脫了手,眼見瓶子要傾倒阮幼青眼疾手快替他接住,又倒了半杯水穩穩拿在手裏:“走吧,放到卧室裏去。夜裏會渴。”

唐荼沒說話,任他在身後跟到卧室,兀自倒上床将被子拉過了頭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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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幼青。”被子裏的聲音悶悶的,他沒帶助聽,只隐約聽到對方喊他的名字,只好湊近一些。

“什麽?”

這裏的門窗隔音極佳,室內一片寂靜,他看着那團被子的起伏越來越弱,唐荼說:“沒什麽,晚安。”

“晚安。”阮幼青将杯瓶并排放到床頭櫃上靠牆壁的位置,轉身退出去替他關了門。

比起清冷的月光,曙光色調暖些。

他坐在客廳的地板上,昨晚沒能看仔細,他重新欣賞起天井裏的枯山水,也看出了那顆矮小的紅楓是真的,應該是用了些法子不讓它竄得太高大,得以與小小的空間相稱。冬日裏,火紅的葉片像一簇一簇的火苗。

牆壁上挂的畫作是精心挑選的四時風物景致,不同的作者,不同的表現手法,這樣放着居然也不維和,圍着屋子轉一圈便是四季輪回。周圍刻意不做繁複裝飾應該是因為唐荼常常更換畫作的緣故,他本人也是藏家。

其實阮幼青有些犯困,他睡慣冰冷的集裝箱,昨晚乍換了環境有些不習慣,被熱醒了幾次。但生物鐘還是讓他一早便醒過來。好在客廳的藝術品夠他研究好一會兒,等待的過程絲毫不覺無聊,等他聽到隔壁起居室有響動的時候,發現一個多小時不知不覺流逝。

唐荼看起來也沒睡好,面部有輕微浮腫,卧蠶鼓鼓的,眼白處的血絲零星布着沒有消幹淨,不知是不是剛起床的緣故,抱着筆記本窩在沙發上看着屏幕,整個人呆呆怔怔。聽到阮幼青開門的動靜驚得瞪圓了眼睛,反應半天才說了句:“差點忘了,你也在。”

阮幼青問他餓不餓,想吃什麽,唐荼搖搖頭說不用,等一下有人來做早餐的。也許是宿醉導致的偏頭疼,他緊接着按住了一側的太陽穴。

“要不要再睡一下?”阮幼青看他臉色發白。

“不了,十一點約了諾亞在畫廊碰頭,他之前只在視頻裏看過現場。”唐荼雙手揉着太陽穴:“你沒事麽?”

阮幼青沒有喝酒的習慣,昨晚也只禮貌性的喝了一杯紅酒而已,每次舉杯只輕輕喝小半口,甚至微醺都算不上。

“我沒喝多少。”

他躊躇了一下,還是抑制不住好奇,昨晚睡前他一直在回憶那只殘翅的玫瑰鳳蝶:“你腰後的那個刺青,是什麽人設計的?”

唐荼的雙眼沒有離開屏幕,只是打字的手指停頓了幾秒,并不正面回答:“怎麽了?”

“很好看,尤其是,右邊殘缺的翅膀。”他如實說:“我覺得比我見過的刺青都漂亮。”

“那個啊……”唐荼苦笑:“那不是特別設計的。缺損的地方是被洗掉了。我曾經想洗掉這個紋身。”

“為什麽?”阮幼青問。

“……就是……”唐荼反手往腰後摸過去,略略低頭像回憶着什麽:“……不喜歡了而已。”

不知為何,這個答案并不讓阮幼青覺得遺憾,意外成就的傑作反倒更值得驚嘆,莫名有種命中注定的凄美:“那為什麽又後悔了?”

“沒有,不是後悔……”唐荼聲音低了些:“你沒洗過紋身吧……”

阮幼青點點頭,不明所以看着他,對方又開始咬嘴唇了,上唇正中的唇珠被下牙齒反複蹂躏,血色洶湧。罷了他默默說一句:“洗紋身太疼了。”

看到他瞪大的眼鏡,唐荼的臉上罕見地出現了一絲窘迫,這讓阮幼青覺得新奇又失禮,想岔開話題又不知該說些什麽。

好在手機的嗡嗡聲打破了尴尬,唐荼盯着茶幾上的屏幕說:“張文彬說是闌尾炎沒錯,今天下午安排了手術。”

阮幼青這才想起自己為什麽會留宿在這裏。

雪白的門毫無征兆被推開,門口站了個上了年紀卻依舊端莊幹練的婦人,看到阮幼青坐在唐荼旁邊似乎很是吃驚:“哎喲。這位是唐先生的朋友嗎……”

阮幼青沒帶助聽器,沖對方點頭打招呼,下意識看了旁邊安穩窩在沙發抱枕中間的唐荼一眼,那人告訴他說這是打掃做飯的阿姨。

阿姨在廚房忙了一會兒端來了兩只白盤子,最上層撒了幾顆腌漬的鲑魚籽,溫泉蛋顫顫悠悠擱在一層撒了黑胡椒的牛油果切片上,托底的是烤香的厚切奶油土司。唐荼拿起餐刀在煮蛋凸出的表面一滑,半流動的金黃色液體鋪開。雖然阮幼青覺得半溫的蛋完全不會燙口,可唐荼還是等了半天才下刀叉。

“阿姨,給他一杯熱咖啡吧。”唐荼忽然想起了什麽似的,從他手中拿走了那杯冷牛奶。

“好的好的。”阿姨很快端了一杯咖啡過來:“從來沒見過唐先生帶朋友回家啊。”

這次她是站在二人桌邊說的,阮幼青聽得一清二楚。

這讓他感到意外,唐荼看上去是個與誰都談得來的人,細致又聰明,善于交流。難道不該是三不五時約上幾個好友一起來家中小酌一番,讨論一下圈中轶事的人麽?

“慢慢吃,我去換衣服。”唐荼率先結束早餐,回到卧室。阮幼青低頭一看,他的土司邊邊被整齊切下,留在了盤子裏沒有吃。

二十分鐘後唐荼再出現,就是一副要出門的端正形象了,人字紋中灰色西裝內搭白色高領毛衣,靠近便是一股若有若無的潔淨皂香。

阮幼青沒衣服可換,只好穿回那身從裏到外的黑。

唐荼直接去了畫廊,阮幼青一個人上了頂樓的辦公室,許涵藝手機開着免提,跟他揮揮手算打招呼,繼續邊喝熱茶邊處理手邊的事,張文彬馬上要做手術,本是讓許涵藝替他張羅這幾天病假裏唐荼的行程,結果正事交代完又開始閑聊。

“大哥,你是切闌尾休病假了,我還在上班好嗎!還要連你的那份一起安排!”許涵藝在電腦裏改動自己的行程計劃,這幾天她還要充當一下唐荼的司機。

“我第一次做手術緊張啊……”張文彬有氣無力地抱怨:“算了,你不願意聽我說就算了……我去跟別人說說昨天老大牽阮幼青手的事好了……”

“張文彬。”許涵藝叮得一聲将瓷杯放回托盤裏,鄭重其事地說:“你等我10秒鐘。”說完,她将免提關掉,拿着手機轉身出了辦公室。

誰牽誰的手?阮幼青聽的一頭霧水。

十分鐘後,許涵藝一陣風一樣從門外卷到阮幼青面前,笑得不懷好意:“帥哥啊……你怎麽,還穿着這身西裝啊……”

“昨天張文彬去挂急診,我沒辦法回家。借住在唐荼家了,所以沒衣服換。”阮幼青先把話說完了,倒是堵得女孩措手不及。

“啊?呃……那個……哦……”許涵藝悻悻回到自己的電腦前,沉默了幾分鐘又回過頭,連人帶椅子滑過來:“老大家什麽樣子啊?他從來不讓別人去家裏的。”

“像畫廊一樣。”阮幼青也說不出什麽別的。唐荼家沒什麽神秘,只有一間客廳值得說道一下。

“看到他那些收藏了嗎?”許涵藝的眼睛亮了亮。

“看到幾副畫。”阮幼青答道。

“誰的畫!?”

“不太熟悉。”

“那你們接吻了嗎?”

“沒有……………………?”阮幼青疑惑地看着女孩一臉遺憾的表情。

“切……”看樣子最後一個問題才是她想問的,沒得到想要的答案,許涵藝撇撇嘴腳下一蹬坐着辦公椅滑回了自己的電腦前。

阮幼青認真回憶了一下,忽然意識到昨天唐荼有一瞬間離他很近,近得兩人的鼻尖幾乎要貼上。

那時候,唐荼該不會是要吻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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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憋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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