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夭折

夭折

阮幼青本以為唐荼會說些什麽,責怪他,或者至少也會問他一句為什麽。

雖然他也好像答不上具體原因,就像他不清楚為什麽看到唐荼私自踏進他的領域裏會覺得順理成章一樣。

對方只問了一句,這是不是他的初吻。

這不是初吻。只不過跟他許久之前的初吻一樣,突如其來。

他的初吻在15歲的傍晚,在安靜的窗臺上,在暑假作業的書堆裏,在昏沉沉的夕陽裏。

那是暑假的第一天,他和江霁藍同時回到了慈清,見面時江霁藍微微仰頭看着他說:“小幼青,長高了好多啊。”

因為身體的緣故,江霁藍差不多16,7歲的時候便不怎麽長高了,羸弱的身形将将過了一米七,阮幼青從初中開始發力,不過兩年,便已經可以開始俯視他。

“小幼青現在這麽帥,一定有很多女孩子喜歡吧?”

他沒有否認,并從書包裏掏出兩個卡通信封遞給江霁藍,信封的開口用心型貼紙黏得嚴嚴實實,他還沒有打開過。

“這是……情書啊……”江霁藍看起來并沒有很吃驚,只将信封又遞還給他,費力一跳撐上窗臺,“你念給我聽吧。”只這一個動作便讓眼前的人有些喘息。

“嗯?”阮幼青一愣,江霁藍疲憊地坐在窗臺上,倚着窗框閉上了眼睛。

他們每一次見面都伴随着對方明顯的衰弱。原本那個清秀開朗的小哥哥性情日益沉郁,瘦得皮包骨,漂亮的大眼睛深陷下去。阮幼青總覺得他一年不如一年開心,而且看上去那不僅僅是纏綿病勢的折磨所致,有時候他看不懂江霁藍望着遠處,亦或是與他對視的眸中湧動的情緒是什麽。他覺得江霁藍有話告訴他,可對方卻始終沒開口。

“念給我聽啊。”江霁藍小聲催促他。

阮幼青撕下貼紙,展開薄薄的,帶着香味的紙張,逐字逐句地讀出那些青澀的表白,雖說是少女們純潔又含蓄的措辭,卻不乏真摯。江霁藍嘴角勉強牽起一絲笑容:“她們好看麽。小幼青喜歡麽?”

“好看。一般喜歡。”阮幼青将信紙折回信封,沒想好該怎麽處理,雖然不會回應,但總歸是別人的心意。至少這些文靜的女同學不像小學時班裏那些孩子一樣總喜歡對他指指點點,這要可愛太多。

Advertisement

見江霁藍沒有從窗臺上下來的意思,阮幼青拖了把椅子坐在旁邊,拿出暑假作業鋪在窗臺上寫起來,對方不欲開口,只時而将目光投向遠處,時而收回來落在他筆尖,或者幹脆看着他的臉,視線久久不離開。阮幼青習慣了,任他看着,直寫到暮色四合,橘色光線柔暖,江霁藍拿起他放在筆袋裏的玻璃珠子對着光轉了一圈:“怎麽還留着呢.....多少年了……”

阮幼青甚少收到什麽人的禮物,這顆幼年時江霁藍送他的見面禮自是很珍貴。

那人盯着剔透的彈珠自言自語:“你知道玻璃是什麽意思麽。”

阮幼青擡起頭,他并沒有聽懂這個問題。

“別寫了,天暗了傷眼睛。”江霁藍趁他思考的空擋抽走了本子合上,扔在書堆裏,“哪有小孩放假第一天就這麽用功的。”

阮幼青擡頭看着他,總覺得對方情緒不太對:“累了?回去吃飯休息?”他問。

江霁藍伸手摸了摸他的頭頂:“再等一會兒吧。再等一會兒。”

“哥……你怎麽了?”他莫名心慌起來,江霁藍的眼中濕漉漉的,像下一秒就要落淚。

“小幼青。”對方撐起身體靠近他,“如果你以後見不到我了,會不會想我?”

他自然地點點頭。這個問題在他來看非常多餘,他的世界除了外公,幾乎只剩一個江霁藍,不要說以後見不到這種不着邊際的話,就算是現在,在不能見面的另外三個季節,他也時不時會想念這個從小到大唯一的玩伴,唯一的期待。他喜歡夏天,因為夏天的時候他不孤單。江霁藍高中花了四年才讀完,按理說這個暑假過後他即将進入大學。可阮幼青感受不到一絲一毫他的憧憬和期待,只覺的江霁藍此刻充滿糾結與心酸。

“說話。說出來。”江霁藍從他聽障确診那一天開始,就會刻意逼他多說些話。阮幼青習慣沉默,可他從來拗不過這個耐心的哥哥。

“會想。可你要去哪裏?”阮幼青問。

“去……治病啊……”那人探身,緩緩挑起了他的下巴,“小幼青千萬不要忘記我啊。”說完,他毫無征兆吻了過來,不知是不是哪裏不舒服,阮幼青覺得他抖得厲害。

兩張嘴唇黏在一起,距離太近了,視線範圍內一片模糊,只有嗅覺裏摻雜着淡淡的中藥味。

江霁藍口中甜軟,那是因為藥物太苦,他習慣時不時含一顆糖,汽水味的藍色八寶糖。

托在阮幼青下巴上的那只手很暖。一年四季裏總裏三層外三層的穿着,所以江霁藍的皮膚總是這麽暖,這與阮幼青印象中的重病患者們不一樣,所以他覺得哥哥應該能好起來,他不知道要去哪裏治病了,等他們再見面就應該痊愈了吧?

阮幼青就這樣在腦中想象着一個健康的江霁藍,直到被身後的一只大手扯着後領口扔到了地上。

椅子咣當一聲倒下,阮幼青後腦磕在牆壁上,一陣眩暈。

“回家。”

外公不由分說将他拽起來,捏着他的手臂将他往外扯,力氣大到皮肉筋骨都在隐隐作痛。

阮幼青回頭看了看夕陽裏的剪影,江霁藍依舊背光坐在無邊無際的橙黃色裏,周身被映照出毛茸茸的光邊,像下一刻就要飛出窗子的天使。

“不要臉。”外公一路上咬牙切齒,眼眶通紅地盯着前方,“阮幼青,你給我聽好了,以後不準再見他。”

阮幼青自有記憶以來,從未見過外公生這樣大的氣,仿佛天都要塌下來。他将一向疼愛的外孫扔進房間裏,坐在門外氣喘籲籲地吼道:“好的不學……好的不學……我還以為那都是謠言……真是……以後不準見他了,我不讓他再見你了。你明年暑假也不要回來了。對,別回來了。”

阮幼青的書包和助聽器都還扔在外公辦公室裏沒拿回來,他隐約聽着外公的歇斯底裏,回憶着剛剛離奇的一幕。

接吻對于一個14,5歲的少年來說太過新奇,這樣旖旎的遐想來自浪漫的小說電影,可認知中該是屬于一男一女之間的親密互動,他沒想到相同性別的兩個人居然也可以。

這不該是基于……愛慕與喜歡的行為麽?

夜裏他輾轉反側,老舊的單人床嘎吱作響。他心口泛起陣陣悸動,所以江霁藍是……喜歡他麽?不然為什麽不像外公或者幼時記憶中的父母一樣,只是親親他的臉頰,而是要跟他接吻?那自己呢,自己也喜歡江霁藍麽?雖然吃驚,但他并沒有排斥這個吻,甚至隐隐興奮着。原來,他也要迎來自己的初戀了麽?只是沒想到對方會是默默陪他長大的那個人。

一切發生的太快,他将這些來不及求證的問題一一記下,下次見到江霁藍的時候他要問清楚。

可他再也沒能見到他。

他們意味不明的初戀夭折在了襁褓裏。

那時候的疑問留在心裏,被阮幼青在獨自成長的日子中,一個接一個找到了答案。

他終究是明白了那個問題的意義,玻璃,就是那個年代裏同性戀的其中一個代號而已。

江霁藍是同性戀,他也是。

他不知道自己是受到江霁藍的影響,還是天生就是,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結果。他不會對女孩子過分關注,在不算躁動的青春期裏他的目光也只為同性而吸引。

阮幼青将玻璃珠子扔回盤子裏,忍不住笑了笑。

這種心動的感覺,實在是久違了。

“老大!!!”許涵藝提高聲線,“你聽到了沒啊!”女孩子皺起眉頭。

“什麽?”唐荼一愣。

說不上是第幾次了。這幾天他頻頻走神,罪魁禍首便是那個莫名的親吻。他當然沒有傻到去問阮幼青為什麽要吻他,那個年輕的藝術家第一次被藏家如此肯定,一定是興奮到無以複加的,他不知該如何宣洩感情,恰巧自己站在旁邊而已。不然還能是為什麽,難道是因為喜歡麽?不過一個輕飄飄的吻,自作多情也要有個限度。

藝術家們從來都是這樣令人難以招架,他們直白,他們浪漫又輕佻,你永遠也不會清楚他們究竟在想什麽,唯一确定的是這世界上的一草一木在他們眼裏興許都比你重要。

“我剛剛說,顧影電話打過來幾次了……”許涵藝說道,“你還是不見他麽?”

“是有新作品麽?”唐荼将眼鏡擱到桌子上捏着鼻梁。

“……他沒說有。”小姑娘回憶了一下,“好像簽約之後就沒什麽新作品了,這都半年了……”

“那你抽空再去看看他就好。告訴他我在忙。要是他主動提續約的事你就暗示他我沒有這個意思。”

“老大,我聽他的語氣不太對……”許涵藝有些為難,“他,那個,你那次在酒吧撞見他嗑……那個什麽之後……他好像就不太對了……”

“嗯。”唐荼從文件夾中找出一份合約,“還好第一批年輕藝術家簽得都是半年的合約,沒幾天了,忍忍吧。”

創造力,靈感都不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但他絕不能接受一個藝術家用藥物來激發這些珍貴的感受,這就像是偷竊來的,他決計不會再跟有藥史的藝術家續約。

“……我早知道你不願意跟我續約,呵。”

許涵藝猛一轉身:“顧老師?你,你怎麽進來的??”

辦公室門口站着一個形同枯槁的男人,他的狀态像是喝醉了,腳步踉跄沖唐荼的辦公桌一步一步走過去:“你以為我想嗎!你以為我想這樣嗎!可是我畫不出來了!你不幫我!也不願意等我!你既然這麽看不起我,當初又為什麽答應跟我簽約,為什麽鼓勵我呢?”

“怎麽不說一聲就來了。坐吧。”唐荼不慌不忙,沖他笑笑,指了指對面的椅子,“涵藝,去倒咖啡。”他看了自己的小助理一眼,許涵藝一向機靈,應該會去叫保安才對。

他不知道這個人怎麽上來的,但不過三四個月沒見,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不難聯想是怎樣造成的。有些東西沾上了就是一輩子。

唐荼默默握上了手機,一旦這個人有什麽失控的舉動便可以報警。他不是沒見過國外的藝術家因為嗑藥而走上歧途,自殘,傷人,發瘋,死去。

“顧影,最近有什麽……”

“你少明知故問了。所以你之前的溫柔都是假的對吧。你現在肯定又去哄騙別人了,我打聽過了,阮幼青?昨天聽說你從倫敦回來,我站在樓下為了等你下班見你一面,從四點半等到八點,你和他一起出來。唐荼,當初我跟你一而再再而三的表白你怎麽搪塞我的?你不是說自己不跟藝術家談戀愛麽?”

唐荼啞然,他确認對方精神狀況一定出了大問題,因為顧影從來沒跟他表白過,這是捏造的記憶。

--------------------

不過一個輕飄飄的吻~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