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終末熱吻

阮幼青像旁觀者一般娓娓道來幼時慈清的過往,就像給學前班的孩子們錄制的有聲讀物那樣,語速緩慢而沉靜。

唐荼前一刻還在燃燒的心終究随着故事的展開一點一點冷卻下來。

“……所以……他……”

“他去世了,因為手術并發症。”

阮幼青說起江霁藍的死依舊沒什麽實感,大概因為距離太過遙遠,無論是時間還是地點。

他高一的暑假往常般趕回家鄉,卻和前一年的夏天一樣撲了個空。當他依舊沒有見到江霁藍的時候,他就有預感了。外公證實了他的猜測,一臉冷漠地告訴他江家的兒子沒挺過手術并發症死在國外了,這眼瞅着都一年多前的事了。外公說:“你趁早別挂念他。”

盡管裝作毫不在意,可老頭還是在他離開廚房的時候深深嘆了口氣,不知是不是在悼念一條年輕的生命。

人們留不住初春開始融化的雪,也攔不住絕望之後依舊會到來的黎明。

阮幼青的時間停滞了一夜,他握着那顆含着細小氣泡的玻璃彈珠坐在床邊,直到陽光再次投入窗子。世界并未有什麽變化,他收拾了一下房間,推門出去買早點,照例聽不清周圍的聲音。

沒人惋惜江霁藍的死去,因為這個世界時時刻刻都充斥着死亡。只是他清楚不會再有一個人耐心地聽他幼童般口齒不清的言語,也不會有人褒獎他一句:“其實你的聲音,很好聽的。”

阮幼青再次陷入了一個人的世界,以後,沒人逼他開口說話了。

他和江霁藍的故事其實很短,不過九個夏天。他絞盡腦汁想延長一些,可兩杯茶的工夫,他便徹底講完了。

“大概就是這樣。”阮幼青告訴唐荼說,“所以我也不清楚這算什麽。”

唐荼從不覺得自己是個刻薄的人。

但此刻他卻在心裏怪罪起了阮幼青回憶中的小哥哥。

沒有什麽百萬分之一的奇跡,他聽過這個故事再提不起勇氣邁進阮幼青那扇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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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江霁藍,是阮幼青的整個青春年少,是溫暖陪伴,是情窦初開,更是他心裏一輩子的遺憾,不管他們之間的本質是什麽,他會被阮幼青久久惋惜着,挂念着。

對于一個藝術家來說,那是阮幼青的掌燈人,是一切靈感的起源,形容成缪斯也毫不為過。

與之相比,自己又算的上什麽?

至多只是阮幼青探索藝術道路上的一段小插曲而已吧……

低頭又擡頭的功夫,将膽怯,遺憾與不甘通通藏在表面的波瀾不驚之下,他拍了拍阮幼青的肩膀簡單安慰一句:“別難過。”

“已經不難過了。”阮幼青想牽他的手,“所以你為什麽不能跟藝術家談戀愛呢。”

“……個人原因。”他避開了那只手,最終還是沒有開口。他們是合作夥伴,不需要過多交心。長痛不如短痛,及時止損,一切都來得及。

阮幼青看了看自己抓空的手心,擡眼一望有些反應不過來的樣子,有那麽一瞬間,唐荼覺得他像一個撲空的小動物,讓人于心不忍。

不過也僅僅只有一瞬間而已,阮幼青也很快恢複了平靜:“那我先走了。”

“等等。”唐荼叫住他,“門禁卡……”

阮幼青一愣,繼而點點頭,從口袋裏掏出白色小卡片按在桌面上,食指和中指沿着卡面慢慢劃過,淡淡道了句:“拜拜。”

碘伏擦試過的傷口不痛,但留下了一條黃褐色的印記。

他與唐荼之間那層朦胧的窗戶紙戳破了其實什麽都沒有。阮幼青盯着屏幕裏的廣告發呆,是一直以來太依賴直覺麽?直覺告訴他唐荼對他并不是一個伯樂對千裏馬的賞識,但是他今天又一次聽到唐荼親口說,他不跟藝術家談戀愛,他還說:“我沒有喜歡誰。”

大概給人家添麻煩了吧。

阮幼青回憶起他們熱切的吻,舔了舔嘴唇,忽略了心頭的空落落,告誡自己以後不可以再這樣自以為是了。

阮幼青嘗試注蠟模失敗幾次後,終于吹制出了半米多高的透明樹幹。

“你這個可以賣多少錢啊?這麽費勁得上千吧?”快到下班時間,陸真偶爾來搭把手,不免好奇。

“不清楚……”阮幼青沒辦法說明藝術品的價值,如果他告訴對方泡影賣了4000英鎊一定得不到理解,可他偏又不擅于解釋。

“說實話,認識你之前啊,我覺得藝術家就是說那種腦子不太正常的人,要麽就是太有錢了,無所事事的那種。”陸真贊嘆地看着他從徐冷爐中取出的中空玻璃樹幹。

其實不只是陸真,藝術家這個詞在許多人眼裏像一個不願融入社會的托辭,但是唐荼說會慢慢好起來,藝術家也會被人們理解,接受。

他回到集裝箱搬出了墊了海綿的紙箱,準備将作品進行最後的融合組裝。

“陸哥你幫我一下可以麽?”他将調試好的噴火嘴遞給陸真,“我要把這些粘合起來。”他指了指其中一箱透明的細枝桠。

“好嘞!”陸真熟悉玻璃工藝,不需多解釋。

阮幼青選擇适合的位置,将枝條的根部虛虛比在樹幹的接合部位,示意陸真加熱。高溫的火焰将原本成型的玻璃接合處烤軟,再度冷卻後,枝條像天然從樹幹上長出一樣,完美地融合進去。

他們配合默契,很快便完成了整棵樹的組裝。

陸真看着成品有些興奮:“太好看了,不過,怎麽就只有一朵花?”他指着光禿禿的枝條。

阮幼青看着其中一條枝頭上,那唯一一朵粉白色半透明的櫻花說:“因為現在已經四月了啊,這是一棵三月末的櫻花。”

陸真莫名其妙看着他撓了撓後腦勺,似乎沒聽懂。

阮幼青将櫻花樹挪到廠房無人使用的一角,光從高處的窗格子裏落了下來,他讓整棵樹的大部分沒入陰影,卻又細調角度方向,讓暖黃夕陽給春末那朵倔強又纖弱的花最後一個吻。

光是玻璃的一部分,這棵透明的樹站在明暗分界處,折射出漂亮的影。

那些手上沒活準備下班的小師傅們也被吸引過來,紛紛掏出手機打開了攝像頭。

“怎麽就一朵花啊?是還沒做完?”

阮幼青看了看他們新奇的眼神沒有回答,搖搖頭說:“你們拍了不要發出去。我老板不讓。”

他習慣在這些人面前講唐荼稱作老板,因為藝術品在他們眼裏就是商品,而藝術品經濟人就是藝術家們的上司,負責賣貨,就像他們與陸真的關系一樣,雖然聽起來好像也沒什麽不對。

阮幼青抱起剛剛拿來的箱子,嘩啦一聲将幾百片晶瑩細嫩的櫻花花瓣傾倒在玻璃樹下圍城一圈。

陸真彎腰撿起一片對着光看了看,透明的花瓣着了清淡到近乎透明的粉色,每片不過一兩厘米大小的卵形,尖端帶一個小缺口,居然還分布着粉色的維管束紋路:“你前一陣子屋子都不怎麽出,就是在做這些?這也……太多了吧!”

阮幼青笑笑,在滿地玻璃中緩緩踩了一腳。一陣清脆的碎裂聲響起,纖薄的花瓣立時碎了一片。

“卧!去!你幹嘛啊!”陸真瞠目結舌,吓得拖他到一邊,“紮到腳了沒?”

看到他完好的鞋底,對方松了一口氣。

那些花瓣是他一片一片親手燒制的,他自然知道用踩一腳的力道不足以令它們傷害到自己。

“哎呀……這,太可惜了……”一部分花瓣碎成了不規則的形狀,不過力氣掌握得剛剛好,只是斷裂,并沒有粉末産生,不影響整體的通透度,地上依舊幹淨。

他打開手機鏡頭,仔細找尋着恰當的角度,拍下了一張照片,發給了許涵藝。

——!!!幼青老師牛B!!!發我一下大概尺寸,明天下午有時間麽,我過去取。

許涵藝回複說。

——有時間。我自己會包好給你的,你的車子可能裝不下……

阮幼青原本想說我幫你送過去好了,又想到可能會遇到唐荼,他自己倒是無妨,見見他也挺好,可給對方添麻煩就不好了,于是他問許涵藝:

——不然讓張文彬過來?他的車子比較寬敞,放平副駕的座椅靠背應該差不多。

他蹲在樹旁等回複,腿都要等麻了對面才有動靜:

——你先不要打包。明天現場打吧。

——好。

大概是覺得他拍的不夠漂亮想用專業相機來多拍幾張?

第二天傍晚,那輛寬敞的奔馳停在了院門口。

張文彬降下窗子對他揮揮手:“阮老師!好久不見了!”

阮幼青年紀比他們都小一點,但也漸漸習慣他們叫老師,反正每個簽約藝術家他們都習慣喊老師。他也跟張文彬揮揮手,但對方卻遲遲沒有下車的意思,反倒是後門忽然打開。

四月中旬,唐荼終于不需要戴圍巾穿厚實的羊絨風衣了,一身米色系的休閑西裝顯得整個人輕盈不少。

“好久不見。”對方跟他打招呼。

“你怎麽來了。”阮幼青暗暗驚訝,算一算他們大概一個月沒有見過面了。

“嗯,照片裏看不清細節,但是氣氛很美,所以過來親眼看看。”唐荼開門見山,“擺在哪裏了?”

阮幼青引他去廠房。不知是不是晚高峰耽誤了功夫,原本說是下午,結果這個時候才到。廠房裏的流水線已經停運,工人們都已經下班,四下寂靜,舊廠房很多年沒有粉刷過了,牆壁略顯破敗。

阮幼青拉開厚重的門,唐荼忽然停下了腳步。

方格窗子在幾米高處,昏黃的光線在昏暗冷硬的廠房中産生了丁達爾效應,那幾束粗粗的光路中飄着平日裏肉眼看不見的塵埃,有種下雪的錯覺。透明的櫻花被光線分割,玻璃材質表面随着觀賞角度的變化産生了流動的光感。

唐荼走到櫻花樹下看着淡粉色的玻璃花毯問:“它有名字麽?”

“有。”

阮幼青拿出了用玻璃燒制的花體字母擺在地上:the last canoodle…

“英文名字啊。”唐荼彎腰撿起離他最近的字母e握在手中把玩。

“怕你想要拿到國外去,方便一些。中文名字也有,叫作終末熱吻。”阮幼青發現唐荼從兩人見面打過招呼便不怎麽看他了,直到他說出這個名字,對方終于又望向他的眼睛。

這朵花就像開在他心裏,久久不願凋謝。他想好好保存住唐荼送給他的最後的感覺。他們微妙的聯系在一個纏綿的吻之後戛然而止,沒什麽比這個更美妙。

”阮幼青,你知道川井美羽嗎?”唐荼把那個透明的字母t從右手換到左手,又換回去。

“知道。日本的玻璃藝術家,我看過她的自傳,還有她展覽的照片。”阮幼青記得對方是出身北海道的玻璃藝術家,那裏的冬天很長,所以她的作品全部都是未加着色的透明玻璃,像她家鄉的冰雪世界一般晶瑩純潔,卻有着與之矛盾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生命力。

“我之前策劃過她在歐洲的巡展,最近她的工作室空出了一個助手的位置。你想去嗎?”

說是助手,其實給大師級別的藝術家做助手意在學習,阮幼青當然是有興趣的。

“可是……”

“助手都是有薪水的,你不用擔心。”唐荼誤會他了,他并不在意這個。

“語言什麽的也不要擔心,學一學常用語法詞彙就好。我給她看過你的作品,她非常喜歡你,我覺得這對你來說是個非常棒的機會。”

他心裏是向往的,向往更娴熟的技術,更強的表現力,他想看看大師們是怎樣與玻璃交流的。但唐荼這樣說就像是……某一種補償?

“你是不是不想再看到我?”如果僅僅是這樣那唐荼大可不必如此費周章,這不論對于普通朋友,或者合作關系來說都有些超過界線了,他并不想給任何人添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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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去搞事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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