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耳痛
阮幼青醒得早,航班中午才飛,他用最後的時間打掃了一遍集裝箱,将室內的植物一盆一盆搬出室外,放置院落的一角。
他昨晚睡前花了兩小時在素描本上寫寫畫畫,留給陸可可一份簡單易懂的手繪養蝶指南。起初小姑娘因為他要離開而悶悶不樂,別離對于孩子總是沉重的。于是阮幼青便鄭重其事将養蝶的重任交給她,告訴她蝴蝶們是如何出生,它們短暫的一生會經歷多少不同的形态,吃什麽可以活下去,以及它們死亡時的姿态。紙上栩栩如生,小姑娘移不開眼。
“喜歡的話,可以讓爸爸替你做成标本。”阮幼青指指角落裏的紙箱,那裏面裝滿了他這些年收集的蝴蝶标本,有的是自己做的,一些珍稀品種則是買來的,比如那只價格不菲的光明女神閃蝶。
“你還回來嗎?”陸可可問。
“當然。我只是去學習。”他向來沒有長遠目光,只單純活在當下,但這一點還是可以确定的。
陸可可聽到他如此篤定便也寬下心:“那你記得帶走小熊,爸爸說你要去的地方很冷的,會下一米多厚的暴風雪。”說完她比了比自己的身高,“會把我埋起來。”
周圍的人忍俊不禁,可小姑娘說得極其認真,阮幼青并沒跟他們一起笑,而是鄭重答應她:“好,我會小心。”
張文彬将車子開進院門的時候,阮幼青正提着噴壺澆水。遠遠看到司機停穩後下車向他所在的角落走過來。
阮幼青轉頭對他揮揮手,怎料陽光直射張不開眼睛,只好放棄打招呼轉而用手背遮擋刺眼的光。
張文彬走了兩步掏出手機不知在做什麽,半天才收回去,繼而靠近他。蝴蝶在那一瞬間四散遁逃。
“它們還認生嗎。”張文彬抱怨道。
“昆蟲類都怕人。”阮幼青解釋。
“怎麽不怕你啊......”
“不知道。”從小蝴蝶就喜歡他,不知是不是把他當成什麽植物,偶爾會在他身上停留。這讓他暗自欣喜,雖然沒朋友,至少還有蝴蝶喜歡他。
“箱子呢?我幫你搬到車上。”張文彬走向他收拾空的集裝箱。
阮幼青搖頭,搶在他之前提起行李走向車子的後備箱。他不是什麽少爺也不是大師,不需要誰這樣替他服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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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發前陸真塞給他一只剛出鍋的茶葉蛋做早餐:“到了地方記得報個平安。”
郊外不會塞車,張文彬開了自動巡航跟他沒話找話說,一會兒給他科普北海道風土人情,一會兒聊聊日本料理。他一個人就可以撐起一場對話,阮幼青樂得清閑,在副駕舒服的皮座椅裏發呆。
“帥哥,你就沒什麽問題要問問我麽?我可去過好幾次了。”張文彬終于發現他的聽衆并沒有參與進來,毫無成就感。
“沒有啊。”阮幼青看了看導航,距離目的地還有十分鐘車程。看着張文彬有點受傷的神情,他還是抓緊最後的時間絞盡腦汁,“那,是有個問題。”
對方眼睛一亮:“你問你問!不是我吹……北海……”
“唐荼之前是不是跟藝術家談過戀愛?”
“……道……”張文彬用力咽了咽口水,“你……不然換個問題吧……你都不問問我老大為什麽不來送你麽……因為他今天有點忙,有從美國過來辦展的華裔畫家來見他……”
“所以,他們分手的時候很痛苦對吧。至少唐荼很痛苦。”阮幼青點點頭,“明白了。”
“不是,你明白什麽了!我不知道啊!”張文彬嚷嚷道,“這種細節除了當事人誰會知道!”
不知道細節……那大方向應該沒猜錯。
阮幼青點點頭:“謝謝。”
“你謝我什麽呀!!!我的老天我可什麽都沒說,幼青老師你饒了我吧……”司機一邊哀嚎一邊停好車。
“是謝謝你送我來。”阮幼青有點能體會到為什麽唐荼總喜歡欺負張文彬了,的确有趣。
“……你檢查一下機票護照銀行卡……忘了什麽現在還來得及。”對方耷拉着眼皮替他打開後備箱。
“沒有了。你回去吧,我一個人進去。”阮幼青試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作為告別。
“等等!老大說讓我看着你換好登機牌再走……”張文彬不知為何有些心不在焉,開始頻繁看時間。他們從停車場來到出發大廳,找到對應的值機窗口,看着大行李箱被傳送帶送走,離登機時間還有半個多小時,張文彬時不時四下張望。
“你回去吧。再見。”阮幼青不欲耽誤別人時間,不等對方回答,他果斷轉身走向安檢口的方向。
“就在樓上,不去看一眼?”成墨問唐荼。
“我來是接機的。”唐荼目視正前方的出口。
“想去就去啊,這不是還有我麽。”成墨饒有興致看着他,“原本也沒安排你來接機啊。”
“我剛好有時間。”唐荼掏出嗡嗡震動的手機,看到張文彬的名字猶豫一下,還是接了起來,“喂?”
“老大!你再不上來他要過安檢了!!!”張文彬急吼吼地喊話,聲音清晰從聽筒裏傳出,震的唐荼不禁挪遠手機。
“送完了人就抓緊時間回去上班。”他說完便挂斷,無視掉身旁那張幸災樂禍的笑臉,繼續耐心等待遠道而來的畫家。他來機場是彰顯誠意,為了接下來的巡回畫展能一切順利。
飛機噪音很大,起飛時一陣尖銳刺痛,阮幼青毫無防備。他摘掉了助聽器,咬牙挺到了平飛期,居然還是覺得耳朵隐隐作痛。他不斷做着吞咽動作,打開了詞彙書試圖分散精力卻也是徒勞,只能硬生生熬過三小時航程。最後降落的十幾分鐘他更是度秒如年,鼓膜神經像被細長的針頭反複刺穿一般疼痛難忍,連眼眶都跟着跳動。他頭昏腦脹地走下飛機,呼吸了第一口陌生的空氣時才發現自己早已出了渾身的冷汗。
他沒有跟随大部隊直奔海關處,而是迅速找到最近的洗手間進去用冷水洗了把臉,讓自己鎮定下來,慢慢等待眩暈感消失才塞回了助聽器。
他坐在馬桶蓋上将手機的飛行模式關閉,看到了唐荼在起飛前幾分鐘發給他的:一路平安。
休息過後,他發現原本的緊張擔心都是多餘的,第一次踏出國門的阮幼青一路跟着标有中文的指示牌順利出關,取到行李。又看着混着大量漢字的JR線路圖,找到自己該乘坐的那一列,打開站名給人工售票處的工作人員看了一眼,對方只字不語,迅速出票遞給他。
周圍很安靜。似乎這裏的人都不怎麽愛講話,這讓阮幼青非常自在。
他拖着箱子走到相應的進站閘口,期間口袋裏的手機震個不停,怕錯過列車,他直到放好行李坐到窗前才來得及看看是誰找他。
學姐,項羽,媽媽,陸真。大致內容差不多,無非一句落地了嗎,順利嗎。
眼下他終于明白朋友圈的重要用處,于是将印着新千歲空港至小樽字樣的薄荷色車票貼着車玻璃拍了一張照片,發了有史以來第一條朋友圈。此刻他并無餘裕與這些人依次展開對話,他要準備接下來與川井美羽的初次會面。他很期待,又不免緊張。日語和英語水平都十分有限,也不知對方性格如何,會不會像見到唐荼那樣能順利交流。想到這裏,他猛然記起自己與唐荼的初次會面也根本談不上順利,對方甚至對他産生了莫名其妙的敵意,這點直到現在阮幼青也沒有問唐荼一句原因。
總不會比這更糟吧。阮幼青忍不住笑了笑。窗外的房子消失了,他從日語詞彙APP中擡頭,看到了一片蔚藍。列車穿過錢函,朝裏,行駛于依蜿蜒海岸線而鋪設的軌道上,天氣清朗,夏季的一切色彩在這面玻璃窗子外面都淺淺淡淡,沒有一絲攻擊力。海面是矢車菊的藍色,漸漸在遠方與天空藍融成一片,這和他見過的海完全不同,既不洶湧澎湃,也無煙波茫茫。岸邊空蕩,只經過的小站裏偶然出現幾條人影。他打開相機錄了一段視頻保存起來,海是瞬息萬變的,說不定下次經過這裏就是另一番模樣了。
他依照計劃在終點小樽站下車,先趕去川井美羽工作室。
川井本人并不在,是一位标志的日本女孩接待了他,她自我介紹說是川井老師的助理,名字叫小島空。原本該今早回來的川井老師在東京的行程耽擱了,可能要過兩天才能見面。阮幼青費力地聽着女孩的聲音,她說話時點頭哈腰聲音也不大,對一個日語初學者來說實在不友好。
“對不起……”他指指自己,“我日語不好,可以說慢點嗎?”
“抱歉抱歉抱歉。”對方連連鞠躬,阮幼青也只好跟她瘋狂對拜。一番比手畫腳的交流後,他總算拿到了住所的鑰匙,可以回去洗個澡安頓下來。
住處與想象中狹小的日式單身公寓不同,他打開門之後看到的是及其寬敞的空間,客廳卧室衛浴廚房,這比他的集裝箱要豪華的多。房子原本就很幹淨,他只需簡單打掃一下浮灰便可直接使用。
整理好行李,将空箱子塞到櫥櫃頂上,阮幼青走進浴室沖洗掉一路疲憊,打開窗子,室外也不過二十多度的宜人氣溫,寧靜的下午一切都很美好,他心情前所未有的放松,竟沒有一點初來乍到的不安。
他終于有精力打開了那一條條留言,開始一一回複。
項羽發給他一大堆旅游攻略,讓他抓緊機會去吃好玩好,北海道可是度假勝地。
學姐叮囑他好好與老師和同事相處,也不要一味忍氣吞聲,不要被欺負。
媽媽要他注意安全,不要省錢,照顧好自己。
倒是一向周到的唐荼,始終沒有動靜,連那條報平安的朋友圈都沒有他的點贊。
阮幼青躺在床上,打開了一篇富良野的旅游攻略,發現夏季正是花田最美的時候,便決定将那裏定為第一個目的地。
旅行麽……
他不知不覺睡着,又被朦胧的手機提示音和床墊的劇烈震動叫醒。他翻滾一下摸到旁邊的屏幕按下綠色接聽鍵,屏幕裏忽然出現了唐荼的臉。
“在休息?”唐荼擡高聲音問。
間歇性耳鳴耳痛都已經消失了,阮幼青揉了揉惺忪的眼皮,這才意識到自己無意中接起的是對方發來的視頻,正要從床上爬起來。
“不用起來了,沒什麽事,我就是看看你那邊順不順利。川井老師剛剛給我打電話說抱歉,說是這兩天都沒辦法見你。你休息吧,我……”
“我醒了。”阮幼青說着下了床走到客廳,“不睡了。”
他将視頻調到後置鏡頭對着窗外,從小高層的客廳望出去可以看到樹木與建築縫隙裏露出的藍色:“這裏可以看到一點海。你選的地方很棒。”他又調回前置鏡頭,對唐荼笑笑,“謝謝。”
唐荼頓了頓,咳了一聲才開口:“……是……張文彬選的。”
“是嗎,那替我謝謝他。”阮幼青盯着屏幕裏那個流露出一絲不自在的人說,“我很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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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阮:飛機,不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