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前輩

與川井美羽面對面已經是三天後的事了。

今年42歲的中年女人身材及其嬌小,站直不過150公分左右,除卻面部難以掩飾的細紋之外,看起來就像個初中生,性子灑脫又體貼,發覺阮幼青日語不太流利,轉而用英語跟他交流。

“我看過你的小兔子!還有櫻花樹!”聊到作品,她比着手勢湊近了些,眼神靈動:“看了有種治愈心靈的感覺!”

“您的作品才是。我上學的時候就看過,非常漂亮,雖然沒有顏色,但有種特別的神秘感。”阮幼青有些遺憾,“可惜只看過照片,沒有親眼見過。”

“你來!”川井忽然起身,“我帶你去看!”

他們穿過中庭,停在一扇門前。川井轉過頭頗有些不好意思地開口:“我忘了鑰匙,你再等我一下。”

阮幼青啞然,硬生生憋住笑意,注視着她急匆匆折返的背影走遠,沒多久又重新出現,手裏多了一串漂亮的鑰匙鏈。

“抱歉,久等了。”她打開那扇木門,将阮幼青推進了沒有窗戶的房間又關掉了門。陽光随着門縫一起消失,他毫無防備,被獨自留在了伸手不見五指的屋子裏。

“川井老師?”房間裏有一點回聲,他有些心慌,聽覺不好的人總習慣依賴視覺的。

“照明開關在你背後的牆上。”川井的聲音從門縫裏傳來。

阮幼青急忙轉身,伸手在平整的牆面上摸索。

“找到了嗎?”川井問,“就在那附近才對。”

阮幼青摸遍了附近也沒找到任何突起,川井的聲音倒是提醒他了。他向低一些的地方摸過去,果然,開關設的比他習慣的高度更矮,大抵是為了照顧川井美羽的身高。他用力按下,啪嗒一聲脆響,眼前的牆壁被微弱的光照亮,樸素異常的水泥色牆壁與地面。

他緩緩轉身,這裏是一間作品展覽廳,差不多百平米大小,光源藏在一件件作品周圍。

出自川井美羽之手的玻璃像是鮮活的有機生命體,呈現出神秘複雜的美感。你說不上它們是什麽,像細胞,也像微生物。

展廳正中是一輛廢棄的金屬車架,隸屬四十年代。車漆斑駁,前引擎蓋打開着,裏面是一叢一叢的菌絲狀玻璃結合纏繞在一起,發出幽幽白光。這光線并不是靜止的,仔細觀察可以發現燈光以很微弱的頻率閃爍着,不易察覺的明暗交替像極了這些細胞在安靜呼吸。

Advertisement

阮幼青不禁放輕腳步,路過一件件作品,仔細觀察着它們透明的,張揚的姿态。配合着展廳刻意調低的溫度與過剩的濕氣,這裏像沉于深海海底的某個秘密之地,令人興奮又畏懼。他不自覺擡頭看着黑漆漆的天花板,總覺得有什麽東西會忽然出現将他吞噬。

他席地而坐,摘下了助聽器,與長着根系的細胞們面對面,沉浸于玻璃創造的廢棄的異世界中。

不知過了多久,他隐隐聽到人聲。轉過頭發現川井已經站在不遠處。他慌忙帶回助聽器站起身:“老師。”

“怎麽樣?”川井問。

阮幼青指了指自己的手臂,那上面是一層明顯的雞皮疙瘩。

“是不是太冷了?”她沒有絲毫大師與前輩的架子。

“不冷。是太美了。”阮幼青贊嘆道,“這樣看,很驚人。”

“玻璃就是這樣的東西不是麽。”川井美羽說,“它可以讓你感受不到它的存在,又可以在不經意間讓你念念不忘。”

回到辦公區域,他們聊了許久,川井說之所以想要辦工作室,招助手,一方面是自己四十歲之後體力明顯下降,再加上天生身形嬌小,許多步驟完成的愈發吃力。另一方面也想将玻璃這個美麗的媒介發揚起來,它有不輸于任何材料的可塑性,她不會吝惜自己的所悟所學,希望越來越多人領略到玻璃的魅力。

她對阮幼青伸出右手:“以後請多多關照了,阮幼青先生。不過你的姓氏對于日本人來說,有些拗口哎。我以後可以叫你幼青嗎?”不知是不是有多年在美國留學的經驗,川井美羽不太有大和撫子傳統的謙卑姿态,這讓阮幼青如釋重負,安心與她握手:“當然。”

“這位是渡邊湊,算是你的前輩吧。”川井向他介紹工作室另外一個助手。

“您好。初次見面請多關照。”面前的男人向他微微點頭,看上去比他年長一些,留了藝術又性感的鬓須,然而表面的客氣并沒有讓阮幼青忽略他快速掠過的目光,最後在助聽器上停留的一瞬有些許傲慢。

“請多關照。”阮幼青無視了這不着痕跡的冒犯,轉眼望向對方手中的宣傳單。标題是第XX回東京玻璃展會。

川井似乎也注意到了,随口問道:“渡邊你參展的作品有眉目了?”

“嗯,想做幾套玻璃酒器……主題的話……”渡邊湊侃侃而談,語速很快。阮幼青有些跟不上他們的速度,便知趣退到一邊。好在沒有等太久,川井交代渡邊:“以後你跟幼青共事,多照顧他一些。可能一開始他不太熟悉風格和特殊技法,就拜托你多指導他一下了。”

阮幼青直覺渡邊湊并不想與他共事的樣子。但在川井面前,這個助手顯得很大度,友善地沖他露出笑容。

川井美羽似乎對這方面比較遲鈍,她開心地拍了拍兩人的肩頭告別:“我先走了,你們慢慢聊。”說完便帶上自己的助手離開,留下了尴尬的兩人獨處。果然,老師的背影才剛剛消失,渡邊湊便冷漠地回到自己的電腦前,全然不顧念這個初來乍到的工作夥伴。

“請問明天幾點過來合适?”阮幼青只好主動提問。

“工作室上午九點半開工,周末休息。”渡邊湊扔給他一副鑰匙自顧自說着,“我們主要是完成川井老師的設計圖。”

阮幼青向來不願熱臉貼冷屁股,既然對方不怎麽想與他交流,他也樂得獨處。他獨自來到中庭側面的工作間,不覺眼前一亮。這裏與陸真那個破廠房不可同日而語,環境極好。白色牆壁,水泥地面,空間明亮又寬敞。靠牆擺着一排設備,是幹淨的銀色電窯爐徐冷爐與工具臺等等一應俱全。想到接下來的日子自己可以一樣一樣試過去,他內心不免雀躍。

可事情并不如所想一般順利。

川井美羽的設計圖他不太能看明白,而渡邊湊顯然不欲主動解釋。他只得站在這個不怎麽友好的前輩身旁默默看他一個步驟接一個步驟的做,阮幼青在心中默默記下每個符號與标注的意思。

川井美羽很忙,有講座,有應酬,有許多個人展和聯合展,時常東奔西跑。阮幼青一個周也不見得能與她見一次,見了面也只匆匆聊幾句。她說成名之後好像沒太多時間可以潛心在創作中了,很矛盾。

這天她難得有空呆在工作室,拿出設計圖紙給阮幼青和渡邊湊看:“我們這個月把這個搞定吧。”

紙上是一個大型玻璃雕塑的設計稿,是一個巨大的微生物群,寬度超過3米,幾百個形态各異的細胞組合在一起,做出了液體流動的質感。

“下個月劄幌的新公共圖書館就要開幕,這個是要放在大廳門口的。”川井換上皮圍裙,與他們一同走向電窯爐:“我先跟你們做個大概。”

川井美羽示意他們一同動手,但阮幼青起手的兩三個接連失敗。川井有些詫異地問渡邊湊:“基礎技法你不是教過他的麽?”

“我以為他能明白。抱歉。”渡邊湊皺着眉頭解釋道,“我不太摸得清他的水準,是我不好。”

阮幼青一愣,他根本沒有做過類似的練習,渡邊湊也沒有在他面前展示過類似技法,這分明在說謊。可事到如今說這些沒什麽意義,以後大家還是要繼續相處,所以他放棄解釋。好在川井老師也無意計較這些,親自上手,吹制,塑造本體,又将連在尾端的部分反複加熱進一步塑型加工,做出介于固态與液态的質感。

“這裏,剛剛你工具用的不對。再試一次看看。”她非常耐心。

而阮幼青自是不會辜負她這番好意,又嘗試一次,這次成品有模有樣。基礎他是懂得,只是大家平素的處理方式略有差別,便會呈現出不同效果。

“對的,就是這樣,我再做一下粘合給你看。”川井美羽顯然很滿意,遞給他吹制棒,“你幫我拿一下。”

他們就這樣一直忙到深夜,阮幼青半學習半練習很快上了手。

“以後有什麽問題可以多問我。”結束之前,渡邊湊當着川井的面跟他假意寒暄,“你先用浴室吧。”

阮幼青從前沒體驗過這樣真實的職場,一時難以應對,只好點點頭嗯一聲。他轉身去淋浴房,聽到川井老師對渡邊的贊賞:“是前輩了呢!湊醬!”

阮幼青将水溫調低,站在花灑下連連嘆氣。與渡邊湊這樣的人相處比想象中更累,這讓他始料未及。

然而這僅僅是個開始。接下來的半個多月,渡邊湊不緊不慢,似乎不太在意工程進度。眼見月底臨近,阮幼青別無它法,只好連他的份一起趕工。玻璃吹制再熟練也不見得成品率百分之百,偶爾也有失手要重來的時候,趕早不趕晚。

“幼青?”小島空将他推醒:“你怎麽睡在這裏?沒回去嗎?”

阮幼青擡起頭發現天已經亮了。他摸過手機看了看時間,九點半,他就這樣趴在桌上睡了四個小時。

“辛苦了,我買了早餐,不介意的話一起吃吧。”小島空轉身走到她自己的辦公桌前,阮幼青有些聽不到她的聲音了。

他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脖頸,摸了一下鼠标右邊的桌面卻沒有如願摸到放在那裏的助聽器盒子。他低頭的時候愣住了,空空如也。連耳機帶盒子全都不見了。

睡前明明放在這裏的..…

--------------------

啊,被欺負了。

(川井美羽的展品設計有參考玻璃藝術家青木美歌的作品。可以搜一搜,很美。)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