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犧牲品

阮幼青帶唐荼去看明治時期便做出名堂的北一硝子,三號館由倉庫改建,高挑的空間內不設置窗子,一排排色澤明亮的玻璃油燈折射着迷人的燈光。

“他們還做暈染色玻璃,像水彩顏料。”阮幼青在琳琅的貨架間搜尋,好容易找到目标,他捧着一只半大不小的玻璃平盤遞到唐荼眼前,“好看麽。這種多色暈染紋路有液體質感,我最近在練習。”

玻璃很奇妙,是凝固的光,也可扮作流動的水。

小樽雖小,可大大小小的美術館博物館也足夠他們慢慢逛上兩日了。唐荼通常見到太陽高懸才有勇氣出門,吃吃逛逛再沿着點了雪燈的運河走一走。

“明天見過川井老師之後,我準備回去了。”唐荼的馬丁靴鞋底硬,将積雪踩得咯吱咯吱響。

阮幼青點點頭,唐荼很忙,并且享受自己的工作,能這樣抛開一切陪他幾天已經很是奢侈:“上次張文彬來帶我去劄幌吃東西,叫高橋屋,我帶你去。”

唐荼抿了抿嘴:“你……不留我麽。”

“……留的下麽?”阮幼青從他臉上察覺到一絲不滿,“不開心了?”

“不至于。”唐荼主動牽他的手,阮幼青總覺得他時不時流露出一種視死如歸的狀态,比如他們接吻的時候,再比如那晚将他抱住的時候,比如剛剛。

“能告訴我你為什麽不跟藝術家談戀愛嗎,我想知道。”他沒談過戀愛,想象不出兩情相悅這樣的滿足感下為何唐荼會如此不安,“跟你過去的男朋友有關對吧,我問過張文彬。”

“……他跟你胡說八道什麽了……”唐荼一臉黑線,警惕地看他,“那小子哪裏知道我的事,你別聽他瞎說。”

“那我聽你說。”阮幼青拽着他往回走,“我不想你跟我在一起不開心。”

他默默在心中對張文彬說一句非常手段,實在抱歉。

“怎麽會不開心。”唐荼捏了捏他的手,“餓了麽,我們買點吃的回去吧。”

與阮幼青想象中不同,唐荼居然只談過一次戀愛,還要追溯到10年前。

“那時候我也才不到二十歲,剛剛上大學而已。”唐荼拎了一瓶清酒回來,倒在下午從北一硝子挑的手工清酒杯裏,配着冬季裏正肥美的白海膽和金目鲷刺身小口啜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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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荼沒跟什麽人提起過貝尼托,那個大他兩歲的意大利男人,英俊聰慧,浪漫多情。是他的初戀,也是讓他對戀愛幻滅的導火索。

唐荼出生在父母備受矚目的藝術世家。外界理所當然的認為他父母這樣強大的基因自然會結合出一位天生強者,所以唐荼的童年與少年時期,不是捧着書籍便是拿着畫筆,玩樂時間都少有何況談戀愛什麽的,即使偶有空閑,也會被父親帶去美術館或是畫廊。耳濡目染讓他擁有別具一格的審美,但才華天賦求不得,他生來就沒有。直到高中時期,父母似乎不得不接受現實,他們的兒子只是一個平凡的繪畫者,永遠不能成為一名畫家。一條規劃好的,藝術家的道路就此中斷。

他心灰意冷地逃離失望的父母身邊,選擇了去瑞典留學,大一下學期時遇上了油畫系的貝尼托。

“你見過意大利男人麽。”唐荼半躺在沙發裏低頭看坐在地板上的阮幼青,對方托着下巴搖搖頭。

“他們啊……把多情當作浪漫。可那個時候我太年輕,又沒怎麽認真接觸過同齡人,學長随便追一追哄一哄就抵擋不住。不過他确實相當有才華,還很帥。金色皮膚棕色頭發藍色眼睛……還是什麽色來着,總之陽光一照那對眼睛像寶石一樣,學校裏不知道多少人喜歡他。”唐荼頓了頓,在記憶中搜尋那張臉,的确有點記不清楚他到底是藍眼睛還是綠眼睛了,“而且極度熱情,生活中除了畫畫就是談戀愛,談戀愛對他來說比吃飯睡覺更重要,所以非常粘人。他畫無數張我放在公寓裏,看書的我,吃零食的我,買花的我,發呆的我。他會在我生日那天,半夜把睡得迷迷糊糊的我塞進車裏,等我再被他叫醒的時候眼前是最燦爛的極光。他會無止盡的贊美我,比我從出生開始得到的褒獎都還要多。”

可是感情來勢洶洶,散的也快。尤其是當愛人的回應不夠濃烈時,他們很容易調轉方向。

唐荼喝空了小巧的酒杯,放到桌上,阮幼青又替他滿上一杯。

“我那時候很害羞,也很慢熱。但并不意味着不投入。他跟我在一起三個月之後,覺得我實在太刻板太保守了,不像個搞藝術的,于是對我漸漸失去興趣,而我才剛剛投身愛情,品嘗到個中滋味,哪裏啃那麽輕易放手。”

在貝尼托生日之前,唐荼想給他個驚喜,也想努力克服自己的弱點。他想起貝尼托第一次與他搭話的時候問他的名字。俊美的意大利男人近距離看着他的眼睛生疏地重複着他的中文名字,欣喜地對他說:“你的名字聽上去很像英文單詞tattoo,所以你應該有一枚紋身才對。”

“克服弱點……”阮幼青也跟他一起喝了幾口酒。

“我怕疼,特別怕。”唐荼自嘲一笑,他沒有跟阮幼青解釋這背後的醫學理論,這并不重要,結果就是他會在牙椅上昏厥過去,生長痛令他夜不能寐。他很怕與男友的第一次自己表現太離譜給對方留下不好的感受,所以遲遲不答應跟他做到最後,而貝尼托也很體貼,并沒有強迫過他。

他拿着貝尼托畫在他速寫本封皮上的蝴蝶找到最好的紋身師傅,連這種疼痛都可以忍受的話,他一定也能輕松承受初次情事的痛楚吧,這樣他就不必再繼續掃貝尼托的興,兩人可以更親密的,永遠在一起了。

貝尼托當初鼓動他:“紋身不疼的,小孩子都可以承受。要不要我們一起去紋一對?蝴蝶怎麽樣,代表愛與靈魂。”

可當他面色慘白,帶着後脊上那只美麗的蝴蝶敲響貝尼托宿舍的門,卻看到淩亂被單裏裹着的金發美女。開門的人一絲不挂,金色的陽光落在金色的皮膚上異常刺眼,唐荼大腦一片空白,對他說了一句生日快樂後轉身跑掉。

“我只是……只是跟她上床而已。”幾天之後貝尼托單膝跪唐荼面前:“我喝醉了……你也知道我很久沒有跟什麽人親熱了……對不起,以後我不會再跟她有瓜葛了……”他掏出一枚戒指不顧唐荼的掙紮推到他無名指根,“在你之前,我從來沒被人這樣拒絕過,一時糊塗才去酒吧喝酒,那個女生只是碰巧遇到的同班同學。”

唐荼看着他寶石一樣熠熠的雙眸有些困惑,他知道藝術家們生來多情,難道真的是自己的問題嗎?是自己矯情,無趣,保守,所以貝尼托才被迫喝酒一夜情來發洩情緒?

“你不要騙我。”唐荼拒絕不了這張美麗的面孔,也拒絕不了他誠摯熱烈的感情。第一次被人這樣捧在手心裏愛着,他抱着僥幸心理試着相信對方。

而貝尼托也的确沒有食言,他如自己所保證,沒再跟那個女孩有瓜葛,卻忍不住又勾搭上其他人。他信誓旦旦說唐荼我心裏的人是你,與他們一道只為滿足欲望。他态度愈發漫不經心,唐荼知道,感情将熄,無論在他心裏,還是貝尼托心裏。

“唐荼,我們是藝術家,也是渺小的人類。”才華橫溢的意大利畫家總有一套令人難以反駁的說辭,他将對愛人的忠誠表述為束縛,将背叛托辭為靈感。他說我們都是宇宙的一瞬,不必拘泥于世俗的标準。

唐荼否認不了人類渺小論,否認不了這一生短暫,也無法說服對方放棄及時行樂的天性。尤其是藝術家這樣依賴靈感,依賴體驗,将情感作為燃料的族群,他們無法理解情有獨鐘,無法理解平靜。他們要新鮮,要刺激,要碰撞。而他們的戀人們,都是藝術的犧牲品。

畢加索說,在我的心中誰也不會占據真正重要的地位。對我我來說女人就像漂浮在陽光裏的塵粒,只需揮動一下掃帚她們就得飛出門外。

“現在回想起來,雖然當初我挺幼稚的,但也沒有理解錯。”唐荼撐着腦袋看阮幼青,“接下來的這麽多年裏,我接觸了無數藝術家。成名的,默默無聞的,男女老幼。凡是将藝術作為畢生追求的,愛情在他們眼裏根本沒有多少份量。有人利用愛人找尋靈感,有人利用崇拜換取照料,有熱情就盡力擁抱,一旦平靜下來便一腳踢開。連我的父母……他們也默許對方的豔遇,裝作看不見。”

阮幼青終于理解為什麽唐荼再三強調他不跟藝術家談戀愛了。

但他依舊認為把人類分為“藝術家”和“普通人”是很草率的,甚至是蠻橫的。

“那又是為什麽,你決定跟我在一起……”

“……倒不如問問我,為什麽拖了這麽久才跟你在一起……幼青,你太特別了……”唐荼說出這句話的時候,阮幼青就知道他一定喝多了。這話不謹慎,一個成熟體面的社會精英通常不會留下這樣大的破綻,“所以啊,我也想開了。最多不過是你不久之後厭倦這段感情,我們分開而已。所以……”他說着忍不住嘆了口氣,手腕一傾将半杯酒下肚,眼中恻然一閃而過。

“所以你不相信我的喜歡……”阮幼青起身,拿過他手裏的空杯子放進流理臺的水池裏浸泡,順便收走了桌上吃得七七八八的餐盒。

唐荼跟着從沙發上爬起來腳步虛浮幫他一道收拾:“我信啊……當然信......只是……”

阮幼青忽然想起自己好像到現在為止也沒好好表白。他将唐荼手裏的碗筷搶來一股腦堆到一邊:“我反駁不了那個……貝尼托的話。但我不覺得他說的對,也不覺得你的結論正确。”

他拽着帶着醉意的唐荼一起窩到沙發裏:“至少你不該擅自覺得我的喜歡比不上你長久。我也很喜歡你的,從來沒這麽喜歡過誰。”

“包括江霁藍麽。”唐荼靠近他的臉。

阮幼青一愣,沒想到這個名字會在這時候被唐荼提起。

僅僅這一個停頓的瞬間,也被對方準确察覺,那個人前傾的身體開始向後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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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文彬:我真的,什麽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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