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再生
往日要臨近中午才出現的川井美羽今日破天荒早上九點便出現了。推門進來的時候阮幼青正站在工具桌前清理一片狼藉的戰場,昨晚從半夜直忙到現在,半米高的玻璃雕塑初見雛形。
“熬夜了嗎?”川井湊近作品細細觀察,“還以為你會做水母。這是快要完成了?”
“嗯,快了。”阮幼青脫下皮圍裙,用濕布擦幹淨挂在門後。
川井說要離開三天去東京出差,有逃不過的講座和交流會。在他臨走前問道:“唐先生怎麽樣了?好些了吧?”
這個時候忽然聽別人提起唐荼,心裏沒來由地軟了一軟:“好多了。”
“那我們過兩天再見了。”川井放下心來目送他離開。
這裏的春天來得雖遲,可除了一早一晚,有陽光的時候也勉強算的上溫暖了。
他拎了簡單的早餐蹑手蹑腳開門換衣服,一進卧室卻發現唐荼已經醒了,捏着手機氣得面色發白。
“怎麽了?”阮幼青做到床邊,“誰找你?”
“諾亞……問我的水痘痊愈了沒有……”唐荼狠狠剜了一眼手機,“還有涵藝和成墨。啧,張文彬這個白癡。”
阮幼青用力将他被捏緊的手機抽出,扣放到一邊:“起來吃東西吧。”
唐荼憤憤從手機屏幕中擡眼,兩人四目相對的一刻,又急忙撇開頭去,對方原本因為憤怒而煞白的臉一瞬間爬上濃濃的血色,掀開被子踉跄着逃離了卧室。緊接着洗手間響起了持久的水聲。
原本阮幼青以為那人會害羞到不想面對他,可片刻過後唐荼像是做好了心理建設,又氣定神閑地坐到了餐桌對面,像無事發生一般拿起了三明治,邊吃邊與他聊天:“你去哪裏了?我六點醒了一次,那時候你就不在,那一邊的被子都是涼的。”
“工作室。”阮幼青笑笑,“我睡不着,想做點什麽……可你昏過去了。”
唐荼一愣,繼而塞一口食物慢條斯理地咀嚼,“我只是睡着了……”
阮幼青沒有辯駁,一般睡着的人是能叫醒的,可唐荼閉上眼睛後沒有了知覺,阮幼青替他穿睡衣的時候,他四肢綿軟無力,讓人花了好大一番力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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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日晚上的航班還有位置。”
吃完早餐他們并排窩在沙發裏曬太陽,唐荼抱着電腦訂機票。
算一算唐荼居然在小樽陪他過了将近一個月的時間,這段兵荒馬亂的日子無論對他還是唐荼來說都算是新的體驗,打破了他的平靜,也掀翻了唐荼的矜持。他們被彼此撕開了內心世界的缺口,漸漸融合到一起去。
“幼青。”唐荼在耳邊輕聲喚他,“去床上睡。”
阮幼青擡頭,陽光太暖,剛剛他不知不覺靠在對方肩頭睡着了。唐荼的肩膀缺少了墊肩的掩飾顯然不夠厚實,只穿一層睡衣有些硌得慌。他揉了揉壓痛的側臉,拖着唐荼起身一起回到卧室補眠,睡飽後他們又一道去工作室,他去工作間燒玻璃,唐荼就留在辦公桌前處理畫廊的工作。
“來得及。”他安慰唐荼,“你回去之前一定能做好。”
實驗很成功,帶着細閃的青色和綠色像暈開的墨水一般融化在玻璃中,不同角度對光線産生不同反應,折射出輕薄的金屬光澤。唐荼不怎麽打擾他,既不圍觀也不詢問更不會指手畫腳,只在傍晚捧着一包炸雞來工作間找他,将去了骨的雞塊喂到他嘴巴裏:“先吃幾口墊一墊。”他們站在工作間門口快速分食掉已經降溫的炸雞,好在日式炸雞冷吃也一樣美味,尤其是對于饑腸辘辘的人來說。
他将完成的部分放入徐冷爐,收拾幹淨後已經是十一點多。
小樽的夜晚看一天少一天,他們牽着手在無人的運河邊緩步前行,阮幼青摘下助聽器,他們誰也不說話,就這麽慢慢往回走。
川井從東京趕回來那天,阮幼青的作品恰好完成。
他特意将剛剛嵌合好的作品搬出了工作間,放到敞亮的中庭裏。那顆尚且年輕的銀杏樹已經被嫩綠色覆滿紙條,在院落中投下影子,新出爐的作品就放在樹下。
小島步入中庭的第一眼便對着那座閃爍着光彩的雕塑低呼到:“啊!好漂亮啊!”
大師級的玻璃藝術家川井美羽卻沒有着急評價,她站在不遠處完整地繞着銀杏樹走一圈,看了許久才走上前近距離觀察。陽光被銀杏樹的枝桠分割成一束一束,傾瀉在玻璃枝幹上,那上面落着二十幾只形态各異的蝴蝶幾乎将樹幹完全遮蔽住。有的收起翅膀與同伴安靜地栖在樹枝上,有的雙翼大張,翅面的金屬色澤瑰麗多變,深空藍與蒼青色調和雜糅,像幹淨遙遠的天空,也像波光粼粼的湖面。
唐荼先前就見過那顆玻璃做的櫻花樹樹幹,但與之相比,這次的透明樹幹雖然依舊是中空的,卻多了些變化。潦草看一眼似乎是無色的,可一旦有了光,便再難分辨出它的本色究竟是什麽,倒是與泡影中的那幾顆泡泡有點相似,淡紫色偏光覆蓋其上,營造出如液體般流動的光感。
“幼青……”川井輕觸那只最大,最美麗的蝴蝶,聲音起了波瀾,“這是你的傑作。”她斷言,“也會成為你的代表作。”
這只蝴蝶沒有完整的右下翅,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用玻璃絲拉出的藍色網狀組織,像一片連在一起的神經樹突,而這只蝴蝶正下方的樹幹黏滿了寶石般閃耀的玻璃碎片,像是從殘翅中脫落。
“雖然用了差不多的手法,但幼青的風格跟我差很多呢。”川井興奮地回頭看着唐荼,“他是我見過最有靈氣,最浪漫的孩子,你從哪裏找到的寶貝。”
唐荼顯然比川井更加震動,可每當他穿上一身西裝,情緒便習慣性隐藏起七八分,讓人有些捉摸不透。阮幼青也不知他是為了這件藝術品而驚訝,還是單單為了那只殘翅的蝴蝶而感慨:“是啊,從哪裏找到的呢。”他望向阮幼青問一句,“作品有名字嗎?”
“你覺得呢。”阮幼青反問道,他覺得唐荼一定看得懂。
而對方也立即印證了他的想法,沒有任何猶豫:“再生。”
他們都明白現實中的蝴蝶不具備這樣的能力,就像現實中的小兔子也不會吹泡泡,但這并不妨礙這份美好被欣賞。他們一起送走了這件作品,川井幾乎要提前為他慶祝,可阮幼青和唐荼對視一眼同時拒絕了老師的好意。
“人外有人。”唐荼替他說了想說的話。
入了圍又怎樣呢,可以參加巡回展覽又怎樣,就算是拿到了大賞,這也僅僅是一件作品而已。既不是起點,也不會是終點。
夜裏他們不開燈,在客廳的窗臺上親吻,阮幼青借着窗外清淨的月光與燈光替他脫掉西裝,唐荼欲解開綁在大腿處的黑色固定帶,他急忙按住那雙手:“不要解開,這個留着。”
他用力一托,讓唐荼坐到窗臺上,隔着襯衣吻他激烈的心跳。
“好好……照顧……嗯……自己……”唐荼一句話碎成好幾斷。
他的手指穿進綁帶中用力一扯又松開,啪得一聲,光滑的皮膚表面被彈出不明顯的肉浪,唐荼身體一僵,而後更用力地抱他。
“還疼嗎?”阮幼青貼着他的耳畔問。
對方用力搖搖頭,高高揚起的脖頸正中,突出的喉結翻滾一下,竟是有些迫不及待,喘息着張開眼睛,低頭催促着。
…...
“你不留我嗎?”唐荼拿着花灑替他沖後背,終究還是問出了口。
阮幼青搖搖頭:“在這邊耽誤太久了,有很多工作吧。”
“心裏也這樣想?沒有舍不得嗎?”花灑關閉,唐荼率先披上浴巾,那些水痘結痂脫落大半,換成了新生的嫩粉,再過不久便可以與旁邊的皮膚徹底融合。
“還好,你總要做自己喜歡的事。我也一樣。而且我們不是在一起嗎。”阮幼青用力想了想,“我是說,我們互相惦念,也算是在一起。”
“看得倒開。”唐荼将毛巾搭在他頭頂随意揉了揉,“自己擦幹淨,睡覺了。不是說明天帶我去劄幌玩麽,要去那個高橋屋。”不知想到了什麽,唐荼不經意抿了抿嘴唇。
阮幼青點頭又搖頭:“不要說出來。”
“嗯?”
“感覺劄幌是個flag,每次我說要帶你去,就要出點什麽事。所以不要說出來……”
第一次是自己的手腕受傷,第二次是唐荼生病……半小時車程就到的地方阮幼青自己也來來回回去了許多次,唯獨這一次異常艱辛。
“迷信。”唐荼穿好睡衣窩進被子裏,很快便睡沉了。親昵情事之後,他總是睡得很快。
阮幼青确認他睡着後,悄聲将卧室的窗簾拉開,從廚房的收納櫃裏取出了前幾天才做好的挂飾,踩着椅子挂到了窗簾挂杆上。
“生日快樂。”生物鐘的差別,阮幼青總是能比他更早清醒。
“嗯?”唐荼有些發懵,拿起手機看了一下日子,确認自己沒有記錯自己的生日:“下周才……”
“提前過啊。今天就是你生日。”阮幼青指了指斜上方,“禮物在那裏。”
唐荼順着他指尖的方向看過去,銀色的床簾杆上,正挂着一串形狀不規則的冰淩。一瞬間仿佛回到了冰天雪地的四合院裏,那裏裝着他最溫暖的回憶,他只提過一下,阮幼青居然記在心上。那時候爺爺奶奶還在世,與忙于事業沉心在藝術中的父母不同,他就是在那短短的三年間體驗到了普通家人之間的愛。
他掀開被子站在窗前,伸手觸碰那些惟妙惟肖的玻璃錐體,這是一串永遠都不會融化的冰淩,會永遠挂在他的窗前。
“我們去看櫻花了。”阮幼青推搡着他去洗漱換衣服。唐荼卻有點不離開這裏了,從這一刻開始,他甚至已經開始期待下一個冰天雪地的冬季了。